第11章 龍之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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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再次透過“天雷刺青”那扇擦得鋥亮的玻璃門時,杜十四已經站在了店裏。昨晚酒店房間裏那部突然作響又戛然而止的電話帶來的心悸,已被一種更切實的不安取代——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將要麵對什麽。
    石龍扔給他一套灰色的、漿洗得發硬的舊工裝,尺寸明顯大了一號,套在他瘦削的身上空蕩蕩的。“換咗佢。換了它)”石龍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毫無暖意,“著住你啲破爛,阻住地球轉。穿著你的破爛玩意兒,別在這裏礙事兒。)”
    杜十四默默地換上了工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剛剛結痂的傷口和敏感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癢的不適感。那身破爛衣服被他卷起來,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放哪裏。
    “揼咗佢啦,唔通當寶啊?扔了它吧,難道還當寶貝啊?)”石龍嗤笑一聲,指了指角落一個黑色的巨大垃圾袋。
    杜十四的手指收緊了一瞬。那身破爛,是他從爛尾樓裏帶出來的唯一東西,沾著他的血和汙泥,也見證了他的絕望和掙紮。但現在,它們成了需要被丟棄的“垃圾”。他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一揚手,將那團破布精準地扔進了袋口。一個無聲的告別。
    “睇唔出,手勢幾準。看不出來,手法還挺準的。)”石龍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然後大手一揮,“跟我唻。跟我來)”
    考驗,從這一刻就開始了。
    石龍把他帶到了店鋪最深處的消毒間。這裏充斥著更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金屬和高溫蒸汽的氣息。不鏽鋼水槽、高壓滅菌鍋、一排排閃著冷光的器械架……一切都冰冷、堅硬、井然有序。
    “今日嘅的)任務,”石龍用下巴指了指牆角那幾個半人高的密封膠箱,“將呢幾箱野全部清洗、消毒、擦幹、歸類。記住,唔好整爛任何一樣嘢,唔係嘅話……把這幾箱東西全都清洗、消毒、擦幹、歸類。記住,不要弄壞任何一樣東西,不然的話……)”他沒說完,隻是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沒什麽笑意的表情,手臂上那猙獰的盤蛇紋身隨著肌肉蠕動,仿佛活了過來,正冰冷地注視著杜十四。
    杜十四走過去,打開箱蓋。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各種紋身器械:手針、針嘴、紋身機、夾子、料杯……有些還殘留著幹涸的、難以辨認顏色的色料和零星的血跡。數量之多,遠超他的想象。
    他沉默地挽起過長的袖子,露出細瘦的手臂。沒有抱怨,沒有疑問,他擰開了水龍頭。
    冰冷的水瞬間衝出,濺濕了他的前襟。他拿起第一把紋身機,笨拙地學著昨天看到石龍的樣子,先用酶清洗液仔細刷洗每一個縫隙,衝淨,再放入消毒液中浸泡。他的左手依舊笨拙,隻能用右手主力,動作緩慢而生澀。
    石龍就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看著,像一尊冷酷的監工雕像。既不指點,也不幫忙。
    “冇食早餐啊?慢吞吞!” “咁樣擦點得嘎?睇唔到個罅隙位有漬啊?” “小心啲!呢支野好貴嘎,跌爛咗賣咗你都賠唔起!”“沒吃早飯啊?慢吞吞的!”“這麽擦怎麽行啊?沒看到縫隙裏還有汙漬嗎?”“小心點!這東西可貴了,摔壞了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粗魯的嗬斥聲時不時響起,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杜十四的神經。消毒水嗆得他鼻子發酸,眼睛也被刺激得泛起紅血絲。冰冷的水長時間浸泡,讓他的手指很快變得通紅、僵硬,甚至有些麻木。傷口處在反複抓握和摩擦下,開始隱隱作痛。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汗水從他額角滑落,滴進水池裏。腰背因為長時間保持彎腰的姿勢而變得酸脹僵硬。
    那個叫阿洋的藍發學徒吹著口哨晃過來,看到杜十四狼狽的樣子,噗嗤一聲笑出來:“哇,龍哥,邊度執番唻嘅童工啊?使唔我幫佢叫個社工啊?哇,龍哥,從哪兒弄來的童工啊?要不要我幫他叫個社工啊?)”語氣裏的嘲諷毫不掩飾。
    石龍罵了一句:“收聲!做你嘅野去!閉嘴!去做好你的事情!)”但並沒有真正製止這種嘲笑。
    杜十四的頭垂得更低,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隻是手下刷洗的動作更快、更用力了,仿佛將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傾注到了那冰冷的金屬器械上。他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回嘴。他需要這裏,需要這份“施舍”來的立足之地。
    一箱……兩箱……
    他的手臂開始酸軟發抖,胃裏空癟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眼前那些精細的零件開始出現重影。
    就在他感覺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石龍終於動了。他走過來,隨手拿起一個杜十四剛剛擦幹消毒好的針嘴,對著光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抹了一下。
    “嗯,算你過關。”他語氣依舊硬邦邦,但那股刻意的挑剔似乎減弱了一絲絲。“食飯!吃飯)”
    說完,他轉身就往外走。
    杜十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考驗”暫告一段落。他關掉水龍頭,雙手在工裝上胡亂擦了擦,冰涼的手指幾乎不聽使喚。他拖著虛浮的腳步,跟踉蹌蹌地跟著石龍走到店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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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龍從櫃台下麵拿出兩個一次性飯盒,扔給他一盒。裏麵是簡單的叉燒飯,飯菜已經有些微涼,油凝成了一塊塊白色的斑駁。
    但對此時的杜十四來說,這無疑是珍饈美味。他甚至來不及找地方坐下,就靠著牆壁滑坐到地板上,打開飯盒,狼吞虎咽起來。米飯和肉食迅速填補著胃部的空虛,帶來一種虛脫後的滿足感。
    石龍自己則拉過一張椅子,大口吃著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下午的任務是搬運。幾大箱沉重的色料瓶、成桶的蒸餾水、還有厚厚的打印紙和沉重的紋身圖譜畫冊,需要從後院的小倉庫搬到二樓的儲藏室。
    樓梯又窄又陡。杜十四用那隻還沒完全恢複力量的左手勉強托著箱底,右手死死摳住箱沿,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挪。受傷的指尖在重壓下傳來尖銳的疼痛,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嘶聲。汗水徹底浸透了他的工裝和後背,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狼狽不堪。
    有一箱色料特別沉,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連人帶箱摔下去!他猛地用身體抵住牆壁,箱子重重地撞在肋骨上,痛得他眼前發黑,悶哼了一聲。
    走在後麵的石龍一把扶穩了箱子,罵了一句:“頂!睇住啲啊!呢箱野貴過你條命!靠!看著點啊!這箱東西比你的命還貴!)”但那隻粗壯的手臂卻在箱子穩住後,並沒有立刻鬆開,而是暗中向上使了把力,幫他分擔了一部分重量,直到杜十四重新站穩。
    “冇用!沒用的)”石龍鬆開手,不耐煩地催促,“快啲!阻收工!快點!別妨礙我收工!)”
    杜十四喘著粗氣,低聲道:“……多謝。”
    石龍像是沒聽見,已經轉身去搬另一箱東西了。
    當最後一箱東西搬完,夕陽的餘暉已經斜斜地照進店裏。杜十四癱坐在後院倉庫門口的水泥台階上,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議,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左手傷口處的疼痛變成了持續不斷的、沉悶的搏動。
    工裝沾滿了灰塵、水漬和一抹不小心蹭上的藍色色料,看起來比早上更破了。
    石龍扔給他一瓶礦泉水。“今日就係咁多。今天就這些。)”他看著杜十四那副幾乎要散架的樣子,語氣依舊沒什麽溫度,“聽日七點,準時到。遲到一秒就唔使唻了。遲到一秒就不用來了。)”
    杜十四用力擰開瓶蓋,仰頭猛灌了幾口水,水流順著下巴淌下,混合著汗水。“知…道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石龍轉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麽,回頭看了他一眼,那雙帶著疤痕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係呢度,想企得穩,靠嘅唔係把口,係呢度。在這兒,想站穩腳跟,靠的不是嘴皮子,是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髒位置,又晃了晃布滿老繭和紋身的拳頭,“同埋呢度。和這裏。)”
    “捱得過去,你先有資格講其他。能熬過去,你才有資格說其它的。)”
    說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留下杜十四一個人坐在逐漸降臨的暮色裏。
    晚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吹幹他汗濕的衣服,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石龍最後那句話,像錘子一樣敲在他心上。
    熬過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布滿紅痕和新舊傷疤的雙手,看著那身肮髒的工裝。
    這就是他從爛尾樓裏爬出來後,所選擇的路。肮髒,疲憊,充滿屈辱和痛苦。
    但是,路似乎就在腳下。
    他慢慢握緊了拳頭,盡管這個微小的動作都引發了肌肉的酸痛。
    店裏,隱約傳來石龍和阿洋說話的聲音,還有陳墨那台老式收音機裏飄出的、咿咿呀娘的粵曲聲。
    店外,華燈初上,佛山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繁華與喧囂仿佛另一個世界。
    杜十四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掙紮著從台階上站起來。身體每一處都在哀嚎,但一種極其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東西,似乎在痛苦的土壤裏,悄悄探出了一點芽尖。
    明天的七點,他會準時到的。
    無論還有什麽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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