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墨爺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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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裏的那張照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昭思語的大腿皮膚,燙得她坐立難安,每一次不經意的摩擦都帶來一陣心驚肉跳的虛汗。整個下午,她都心神恍惚,魂不守舍,幾次核對賬目都輸錯了關鍵數字,給一位剛紋完身、正在休息的客人倒水時,手抖得差點碰翻了玻璃杯,冰涼的水濺出來,落在客人還泛著紅暈的皮膚上,引來對方一聲低呼。王啟明從他那三塊屏幕後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嘟囔了一句:“思語姐,你冇野嘛?塊麵白曬噶。思語姐,你沒事吧?臉好白啊。)”
昭思語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回過神,慌忙抽紙巾去擦客人手臂上的水漬,連聲道歉:“對唔住,對唔住,我一時手滑。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手滑。)”聲音幹澀得厲害。她勉強對王啟明擠出一個蒼白無比的笑容,搖搖頭,“冇…冇野,可能有啲攰。沒…沒事,可能有點累。)”
杜十四和石龍直到傍晚時分才帶著一身風塵和室外微涼的空氣回來。兩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緊繃的下頜線顯露出查探並不輕鬆。杜十四言簡意賅地向正在給一位客人手臂上的舊紋身進行補色修正的陳墨匯報:那個古籍修複中心位置僻靜,藏在老街深巷,安保看起來就是普通民用級別,出入多是些頭發花白、戴著眼鏡、抱著書本或畫筒的老學究模樣的人,一下午也沒見到什麽可疑車輛或人員頻繁出入,暫時沒發現明顯異常。
匯報時,杜十四敏銳如鷹隼的目光掃過工作間外坐在電腦前的昭思語。她明顯不在狀態,眼神飄忽閃爍,像受驚的雀鳥,根本不敢與他對視,放在鍵盤上的手指微微發著顫,甚至無意識地蜷縮起來。陳墨正專注地握著紋身機,針尖在客人皮膚上細膩地移動,發出穩定低鳴,他隻是微微頷首,表示聽到了,並未抬眼。
匯報完畢,杜十四幾步走到昭思語的辦公桌旁,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關切:“你唔舒服?你不舒服?)”
“冇…冇啊,”昭思語猛地低下頭,長發垂落遮住側臉,手指胡亂地整理著桌上那疊早已理好的票據,紙張發出嘩啦的脆響,泄露了她的慌亂,“可能…可能真係有啲攰,頭有啲暈。沒…沒什麽,可能…可能真有點累,頭有點暈。)”
杜十四眉頭緊緊蹙起,顯然不信這套說辭,但她不肯說,他也不再逼問,隻是沉聲道:“攰就早啲返去透下。累就早點回去休息。)”說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向裏間,似乎要去清洗一下。
昭思語看著杜十四寬闊而略顯緊繃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心跳得更快了,像擂鼓一樣撞擊著胸腔。她知道,秘密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陳墨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麵前。她遲早要問,也必須問清楚。那張輕薄的照片背後所承載的沉重真相,像一隻無形卻冰冷粘濕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而窒息。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店裏最後一個補色的客人也終於滿意地離開了,反複看著手臂上煥然一新的圖案,連連對陳墨道謝。阿洋開始叮叮當當地打掃衛生,清洗消毒器械,歸攏色料。石龍大大咧咧地癱在沙發上,嘴裏叼著根沒點燃的煙,捧著手機刷著短視頻,外放的聲音有些吵嚷。王啟明還在和他的代碼較勁,鍵盤敲得劈啪作響。陳墨用消毒液仔細洗淨了手,正拿著一本厚重如磚、滿是各種奇異圖案的紋身年鑒慢慢翻閱著,修長的手指劃過書頁,目光沉靜,似乎在尋找某種靈感,或者說,隻是在享受一天忙碌後難得的、屬於他自己的片刻寧靜。工作台上,那幅為客人修改的青龍圖稿還攤開著,墨跡未幹,龍睛點得銳利非凡。
昭思語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赴死一般,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發軟,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步走向那個沉靜得令人心慌的男人。
那本沉重的年鑒被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悶響。陳墨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深潭似的眸子落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仿佛早已料到她此刻的到來,等待已久。
“墨哥……”昭思語的聲音幹澀發緊,像砂紙摩擦,手伸進口袋,緊緊攥著那張已經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邊緣卷曲的照片,指尖冰涼得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我…我今日整理洪盛啲舊箱嗰陣,搵到啲……啲嘢。我…我今天整理洪盛那些舊箱子的時候,找到點……點東西。)”
陳墨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沉靜卻極具分量,像是能穿透一切蒼白無力的偽裝,直抵人心最隱秘、最不堪的角落。
昭思語顫抖著,如同獻出什麽禁忌之物般,將那張皺巴巴的照片遞了過去。她的手指甚至在微微痙攣。
陳墨的目光垂落,精準地定格在那張小小的、泛黃的寶麗來相紙上。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驟然被抽空,凝固了。店裏似乎一下子變得極其安靜,連阿洋在遠處衝洗槽子的嘩嘩水聲、石龍手機裏傳出的搞笑配音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昭思語死死盯著陳墨的臉,屏住呼吸,試圖從他那張慣常波瀾不驚的臉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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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震驚,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明顯的驚訝。陳墨的表情依舊是平靜的,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古井,極深處泛起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名為“回憶”的漣漪。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抬起,在照片上那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笑得溫婉明媚的女子身影上極輕極輕地拂過,動作輕緩得近乎一種無聲的哀悼,一個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告別。
良久,久到昭思語幾乎要支撐不住,他才緩緩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她蒼白而充滿驚懼的臉上,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被漫長歲月磨礪後特有的沙啞:“你問佢?你問她?)”
昭思語用力地點點頭,心髒快要衝破胸腔的束縛跳出來。
陳墨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輕得像窗外拂過的冰涼夜風,卻帶著千鈞重量。“佢叫蘇宛。她叫蘇宛。)”他頓了頓,似乎在謹慎地斟酌著每一個詞句,又像是在平複某種深藏於心底、輕易不願觸碰的情緒,“如果論輩分,佢應該係你阿姨。你阿媽個妹。如果按輩分算,她應該是你的小姨。你母親的妹妹。)”
小姨?!蘇宛?!
這兩個詞像兩道驚雷,接連在她腦海中炸開,炸得她耳膜轟鳴,眼前發黑!她有過一瞬間的猜測,可能是某個遠房親戚,甚至在某些極度恐懼的瞬間,想過某種更荒誕、更可怕的可能,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血緣如此親近的——小姨!母親幾乎從未提起過她還有一個妹妹!為什麽?!
“咁…咁呢個紋身……那…那這個紋身……)”昭思語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又顫抖著指向照片上小姨蘇宛那清晰無比的左手腕,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而變得尖細異常,幾乎破音。
“彼岸花。”陳墨的聲音依舊平穩,卻透著一股沉重如山、無法撼動的力量,“係蘇宛自己揀嘅圖案。佢話呢種花,開喺黃泉路邊,連接生死,見證遺忘……好靚,亦都好絕望。嗰個係佢嘅標記。是蘇宛自己選的圖案。她說這種花,開在黃泉路上,連接生死,見證遺忘……很美,也很絕望。那是她的標記。)”
他頓了頓,目光冰冷地掠過照片上那個戴墨鏡、笑容張揚放肆的年輕男人,眼神驟然冷了下去,如同結了一層永不融化的薄冰,帶著刺骨的寒意。“嗰個時候,我,蘇宛,仲有秦文遠……就係而家嘅秦爺,算係……朋友。那個時候,我,蘇宛,還有秦文遠……就是現在的秦爺,算是……朋友。)”
朋友?他們曾經是朋友?!這個認知讓昭思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荒謬和徹骨的寒意,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冷笑話。如今恨不能置對方於死地、手段盡出的兩個人,當年竟然曾那樣勾肩搭背,站在同一棵開得轟轟烈烈的木棉樹下,笑得一臉毫無陰霾的燦爛?這巨大的反差讓她胃裏一陣劇烈翻攪。
“嗰陣時,大家都後生,以為個世界就得手心咁大。那時候,大家都年輕,以為世界不過掌心那麽大。)”陳墨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聽不出的嘲諷,不知是對那段天真過往,還是對當年那個同樣年輕的自己,“秦文遠……佢一直都好有‘諗法’,想要好多嘢,想要掌控所有,包括人。秦文遠……他一直很有‘想法’,想要很多,想要掌控一切,包括人。)”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掃過照片上蘇宛那張燦爛的笑臉,那雙總是含笑的、清澈的眼眸深處,難以抑製地掠過一絲清晰的痛楚。“佢對蘇宛,有一種近乎病態嘅偏執同占有欲。而蘇宛……佢太善良,亦太天真。他對蘇宛,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偏執和占有欲。而蘇宛……她太善良,也太天真。)”
昭思語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打斷這用沉重往事換來的敘述。
“我同佢,注定唔係一條路上嘅人。我跟他,注定不是一路人。)”陳墨的聲音陡然冷硬起來,像淬了冰的鋼鐵,“佢要嘅係唯我獨尊嘅‘掌控’,而我,隻求一個可以令人生存落去嘅‘秩序’。道不同,不相為謀。分歧越嚟越大。他要的是唯我獨尊的‘掌控’,而我,隻求一個能讓人活下去的‘秩序’。道不同,不相為謀。分歧越來越大。)”
“咁…咁我阿姨……那…那我小姨……)”昭思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個盤旋在心口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幾乎要將她吞噬。
陳墨沉默了片刻,店內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沉重,像水銀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連窗外偶爾駛過的車聲都消失了。門堂傳來石龍粗聲粗氣講電話的聲音:“…知啦知啦,聽日再講啦!…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再說啦!)”那聲音反而更反襯出這片空間的死寂和壓抑。
“後嚟,蘇宛死咗。後來,蘇宛死了。)”陳墨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昭思語的心尖上,砸得她血肉模糊,“一場好‘意外’嘅車禍。就喺佢同秦文遠嘈咗場大交,準備離開佛山嘅嗰晚。一場很‘意外’的車禍。就在她和秦文遠大吵一架,準備離開佛山的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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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淬毒的刀鋒,直直看向昭思語,那眼神仿佛能刺穿靈魂:“差佬調查結果係意外。但我知,唔係。警方調查結果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名字,但那冰冷徹骨的語氣、那眼中翻湧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黑暗與痛恨,已經說明了一切。“從嗰一日開始,我同秦文遠,就隻剩低一筆計唔清嘅數。從那一天起,我和秦文遠,就隻剩下一筆算不清的賬。)”
昭思語隻覺得渾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間被凍結,徹骨的寒意讓她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仿佛瞬間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冰窖,連指尖都在發麻。所以,母親的恐懼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拚了命也要自己隱藏這個紋身!不僅僅是因為這紋身本身所可能帶來的危險,更是因為它所連接的這段血腥的、不堪的、令人作嘔的過往!秦爺……他不僅是敵人,他甚至可能是……殺害她小姨的凶手!
而陳墨……他這些年,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看著這張照片,麵對著那個可能是凶手的人,心裏埋藏著怎樣的恨意和痛楚?
就在這時,陳墨放在工作台上的私人手機突然嗡嗡地震動起來,屏幕亮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欲死的沉默。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但沒有立刻接起。
他重新看向昭思語,眼神複雜難辨,裏麵有沉重如山的過往,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還有更多的、昭思語完全無法看懂的深意和警告。“思語,有啲嘢,知比唔知更危險。你生得……同佢太似了。思語,有些東西,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險。你長得……和她太像了。)”
這句話,像最後一把冰冷無比、閃爍著寒光的鑰匙,哢嚓一聲,徹底打開了昭思語心中那扇通往無盡恐懼和黑暗的門。
電話鈴聲固執地響著,嗡嗡嗡,像是催命的符咒。
陳墨最終拿起手機,走向了裏間更安靜的窗邊,接聽了電話,他的聲音在瞬間恢複了平時的冷靜與淡漠,聽不出絲毫剛剛經曆過情緒波瀾的痕跡:“喂,係我。喂,是我。)”
而昭思語僵在原地,渾身冰冷得像一尊雕塑,腦海裏一片空白,隻剩下陳墨最後那句話,如同惡毒的詛咒,在反複回蕩、轟鳴,震得她靈魂都在戰栗。
“你生得……同佢太似了。你長得……和她太像了。)”
所以,秦爺對她異乎尋常的“興趣”,一次次的試探、逼迫,甚至那次慘痛的綁架……不僅僅是因為她可能“知道”什麽,更因為……她這張臉?這張和她小姨蘇宛酷似的臉?!
巨大的、足以將人溺斃的恐懼和一種莫名的、被命運無情捉弄、早已注定般的眩暈感,徹底席卷了她,將她最後一點力氣也抽幹。她以為自己隻是不小心卷入了江湖的漩渦,卻原來,她從出生那一刻起,或許就早已站在了這漩渦的最中心,從未離開過。
真相的碎片終於被拚湊起來,顯露出的卻不是終點,而是一個更加漆黑、更加深邃、更加令人戰栗的深淵入口,正對著她,張開了無聲的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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