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南唐顯德七年冬朝會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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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宮城的紫宸殿內,寒雪初霽,簷角垂掛的冰棱折射著微弱天光,銅鶴香爐中升起的檀香被穿堂冷風攪散,卻壓不住殿內沉滯的氣息。
南唐元宗李璟身著加厚赭黃常服,腰背比兩年前更顯佝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頭那方刻了三年的“建康新築”玉印——玉上紋路已被磨得發亮,建康城的城牆卻仍未能擋住江北的兵鋒。殿中兩側,文官的緋色官袍攏了攏領口,武將鎧甲上的霜雪尚未拭盡,六十餘雙眼睛齊齊落在禦座前的輿圖上——那幅重繪的《天下形勢圖》,朱筆圈出的後周疆域已越過淮河,像一片燒紅的烙鐵,在長江北岸燙出刺眼的痕跡。
“顯德七年,周師於壽州整兵半載,複奪光、舒二州。”樞密使陳覺手持象牙笏板的手微微發顫,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俯身指向輿圖上蜷縮的南唐疆界,“周世宗以趙匡胤為淮南道行營都部署,兵鋒已抵長江北岸的瓜洲渡,昨日斥候回報,周軍戰船三百艘已在汴口集結,渡江之勢已成。”
話音剛落,武將隊列中便響起一聲怒哼。鎮南節度使林仁肇跨步出列,玄色鎧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他按在腰間橫刀的手青筋暴起:“趙匡胤黃口小兒!昔年隨李重進攻壽州,不過是帳下偏裨,如今仗著周世宗寵信便敢窺我金陵?臣請提兵五萬,北渡長江直搗瓜洲渡,定叫周軍屍骨填江!”
“林將軍勇則勇矣,卻未免失之魯莽。”戶部尚書馮延巳收起了常年不離手的折扇,緋色官袍的下擺因起身倉促掃過階前積雪,“淮南六州淪陷後,我朝歲入銳減五成,府庫中存糧僅夠支用三月。去歲冬寒早至,楚、泗二州饑民逾三萬,若強征糧草北伐,恐民變先於敵至。”
“馮大人是要我等坐視周軍渡江不成?”林仁肇怒目圓睜,頭盔上的紅纓因激動微微晃動,“南唐立國三十有二,烈祖、中主皆未向中原稱臣!如今敵兵壓境,不思抵抗反言苟安,難道要學後蜀孟昶獻土投降嗎?”
“非是苟安,乃是蓄力。”馮延巳拱手道,指尖點向輿圖西南,“今歲南漢三遣使來金陵,願以三十萬斤硫磺、八萬匹生絲換我朝茶鹽。臣以為可許其盟約,借嶺南之利補府庫之缺,再募泉州留從效之兵為外援,待開春後糧草稍足,再議收複之事不遲。”
“南漢?”龍椅上的李璟忽然開口,聲音帶著病後的沙啞,“劉鋹那小子,前年還遣使求購我朝秘色瓷,如今倒想起結盟了。他朝中宦官當政,宗室屠戮殆盡,能靠得住嗎?”
“陛下明鑒,南漢雖弱,卻有嶺南山險可守,周軍若南征,必先破我南唐,再圖嶺南。”中書侍郎韓熙載出列奏道,他素以風流聞名,今日卻裹著厚棉披風,長發用玉簪束得緊實,“劉鋹雖昏聵,其麾下老將潘崇徹去年雖被貶,仍有舊部數千屯於賀江,周軍若攻嶺南,潘崇徹或可襲其後路。我朝與南漢結盟,實乃唇齒相依之舉。”
“韓侍郎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禮部尚書徐鉉上前一步,展開袖中帶著墨香的奏折,“臣近日得嶺南細作回報,南漢主劉鋹自去歲殺樞密使邵廷琄後,更沉迷方術,將兵權盡付宦官李托。潘崇徹已被流放歡州,舊部多遭清洗,如此朝廷,何談屏障?”
殿內一時寂靜,檀香與寒氣交織,纏繞著眾人眉宇間的愁緒。李璟抬手按了按發緊的太陽穴,目光掃過殿中諸臣:“顯德五年周世宗遣使來,要朕去帝號,稱江南國主,朕未應允;今歲周使複來,言若不稱臣,便要兵臨金陵。諸卿以為,當戰當和,當聯誰抗誰?”
“陛下,萬萬不可去帝號!”禦史中丞江文蔚叩首道,額頭觸在冰涼的金磚上,“帝號乃國本所在,一旦去之,民心必散。臣以為,可遣使西聯後蜀,東結吳越,三方共抗後周。後蜀孟昶有天府糧草,吳越錢俶與我朝有姻親之誼,必不會坐視周軍南下。”
“江大人太過樂觀了。”陳覺搖頭道,“後蜀顯德六年剛與周世宗議和,割秦、鳳、階、成四州,怎會再與我結盟?吳越錢俶顯德五年便遣使入周朝貢,去年更送其子錢惟濬為質,指望他出兵相助,無異於與虎謀皮。”
林仁肇再度出列,單膝跪地,鎧甲與金磚相撞發出悶響:“陛下,臣願立下軍令狀!半月之內,若不能焚毀周軍汴口戰船,臣提頭來見!府庫無糧,臣願將家中私糧、財物悉數捐出,供軍需之用!”
“林將軍忠心可嘉,但戰事非兒戲。”韓熙載上前扶起他,指尖觸到對方鎧甲的寒意,“周軍水師有樓船五十艘,皆配投石機,且趙匡胤麾下‘義社十兄弟’皆驍勇善戰,我朝水師雖有戰船千艘,卻多是輕舟,難敵其巨艦。若周軍以騎兵襲我江防糧道,後果不堪設想。臣以為,當暫忍一時,遣使者攜重金入周,許以歲貢,拖延時日。同時加固采石磯、京口防線,督造樓船,待周世宗移兵北伐契丹,再圖收複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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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貢?稱臣?”林仁肇氣得須發皆張,“當年烈祖創業,以數千之兵大破吳越十萬眾於常州,何曾向人低頭?如今陛下尚在,我等身為將相,卻要勸陛下屈膝,他日有何麵目見先主於地下!”
馮延巳歎了口氣:“林將軍,昔日烈祖時有淮南十四州,如今隻剩七州。我朝水師戰船雖多,卻缺冬日破冰之具,周軍戰船皆裹鐵皮,若趁寒渡江,我軍恐難抵擋。去歲光州之戰,我軍損兵三萬,精銳盡失,此時再戰,與以卵擊石何異?”
“馮大人此言差矣!”殿前都虞候朱令贇出列道,“臣麾下有水師健兒七萬,戰船四百艘,已在采石磯鑿冰練兵,若周軍渡江,臣必以火攻破之。南漢雖不可靠,但泉州節度使留從效向來親我南唐,可遣使令其出兵襲擾吳越,牽製周軍側翼。”
李璟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輿圖上金陵城的位置,那方小小的墨點,正被朱筆勾勒的周軍疆域步步緊逼。他想起顯德五年周軍圍攻壽州時,守將劉仁贍殺子明誌,城破時闔門自盡;想起去年揚州城破時,百姓扶老攜幼渡江,江麵上浮屍連片,哭聲震徹寒江。
“傳朕旨意。”李璟的聲音陡然堅定,卻難掩疲憊,“其一,遣工部尚書嚴續為使者,攜錦緞兩千匹、茶葉兩萬斤入周,見周世宗,許以歲貢二十萬緡,求罷兵休戰,暫保長江以南疆域。其二,命林仁肇為沿江招討使,督造樓船,加固采石磯、京口防線,水師將士全員枕戈待旦,不得有誤。其三,命韓熙載為嶺南宣諭使,出使南漢,許其茶鹽專賣之利,若劉鋹願共抗後周,可嫁六公主於其子。”
他頓了頓,指尖重重敲在輿圖上的金陵城,指節因用力泛白:“告訴嚴續,朕可去帝號,稱江南國主,但周軍必須退至淮河以北。若周世宗不允,朕便與金陵共存亡!”
“陛下聖明!”諸臣齊齊叩首,檀香在叩拜聲中與寒風糾纏,殿外的積雪被風吹起,落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無聲堆積。李璟望著殿外鉛灰色的天空,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揚州城外看到的杏花,那時春風和煦,天下雖亂,卻尚有無限生機。而如今,長江以北的杏花,怕是早已在寒雪中凋零了。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南漢興王府,南宮的長春殿內卻暖意融融。南漢主劉鋹斜靠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懷裏抱著波斯進貢的白貓,聽宦官龔澄樞宣讀南唐的國書。殿中兩側,站著二十餘位身著錦袍的宦官,宗室大臣早已屠戮殆盡,朝堂之上,竟無一位同姓宗親。
“南唐要嫁公主過來?還要朕共抗後周?”劉鋹嗤笑一聲,將國書扔在鋪著絨毯的地上,白貓受驚躍起,撲向案上的蜜餞,“周世宗離嶺南十萬八千裏,打不打得過南唐,關朕何事?倒是南唐的茶鹽,朕確實缺得很。”
“陛下聖明。”龔澄樞躬身撿起國書,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南唐如今自身難保,哪有精力幫我朝?不如假意應允,先索茶鹽十萬斤,再遣使去汴京,將南唐聯我抗周之事告知周世宗,既得實利,又能討好中原,豈不是兩全其美?”
“還是你懂朕。”劉鋹拍手大笑,拿起一塊蜜餞喂給白貓,“傳朕旨意,遣內侍省李托出使金陵,答應南唐的盟約,但要他們先送茶鹽過來。再遣薛崇譽出使後周,把南唐想聯我抗周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周世宗。”
“陛下英明!”龔澄樞躬身應道,眼角餘光掃過殿外——鳳凰花早已落盡,唯有寒風吹過宮牆,卷起細碎的枯葉。
金陵的紫宸殿內,朝會已散,諸臣各自離去,唯有韓熙載仍站在殿中。李璟望著他,輕聲道:“韓卿,你說劉鋹會應允盟約嗎?”
韓熙載躬身道:“劉鋹雖昏聵,但龔澄樞等人貪利忘義,見我朝許以茶鹽之利,必會假意應允。但要他們出兵抗周,絕無可能。臣此去嶺南,隻求穩住南漢,不讓其倒向周軍便足矣。”
李璟點點頭,拿起案頭的玉印,在一份奏折上蓋下,印泥在寒風中迅速凝固:“朕知道。亂世之中,能守得住江南一隅,已是不易。但願嚴續能在汴京說服周世宗,給朕些許喘息之機。”
寒風從殿門縫隙中吹入,卷起案上的輿圖邊角,朱筆勾勒的後周疆域,在風中仿佛活了過來,正一步步向南逼近。韓熙載望著那晃動的朱痕,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洛陽求學,曾見後唐明宗的儀仗經過朱雀大街,那時的中原,雖有戰亂,卻尚有一統之誌。而如今,南唐與南漢,這兩個偏安江南的小國,隻能在中原王朝的兵鋒下,於寒冬中艱難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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