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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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浩然頭一次見識了新皇雷霆雨露的手段。
    比起先前那位一直躲在孫太後和王公公羽翼之下的朱祁鎮,這位向來不為人所關注的郕王朱祁鈺,顯然是一個更為殺伐果斷的角色。
    想不到呀,朱祁鈺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行事卻如此老辣。
    有這樣的主子在,沒準還真能守住京城。
    柳浩然一陣胡思亂想,不免又想起自己,他深受正統皇帝賞識,這幾年平步青雲,先是從兩浙巡鹽禦史升遷翰林院,又順利進入了內閣。若不是這次太上皇北狩,他能不能成為大明最年輕的首輔,恐怕也未可知。
    他轉頭去看另外四個閣臣,首輔陳循跪在地上一言不發,高穀仿佛一尊泥塑麵無表情,那個商輅則若有所思,與他對望了一眼,年紀最大的苗衷苗閣老則像是睡著了似的,這幾個人都深沉得波瀾不驚,不過顯然都看明白這位新皇比起太上皇,難糊弄也更難侍候了。
    朱祁鈺批閱完兩本奏折,見陳循還跪著,微微一笑。
    “朕今天讓你們連夜梳理正統朝戶部的賬目,你們心裏沒準在想,朕可比太上皇難侍候多了吧……,”見首輔陳循抬起頭要奏對,朱祁鈺擺了擺手,“你也是太宗朝的老臣了,哦,五朝元老了,你應該知道今年南邊六個省大水,再加上太上皇這次北狩未歸,朕不是不困,是不敢去睡呐,所以,朕讓這些輪值的奴才,全都給朕披麻戴孝打起精神……”
    朱祁鈺突然麵色一寒:“朕可不想改元之年,就做個亡國之君!”
    “亡國之君、亡國之君!”朱祁鈺的聲音在內殿裏回響……
    商輅心頭一震,不假思索的跪倒在地,整座內殿裏也跪成了一片,連空氣仿佛都一下凝固了,幾十號人都嚇得跟木雕一樣沒有了呼吸,死寂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
    “嶽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太平,可朕聽說如今是文官愛錢,武官怕死。”朱祁鈺“砰”地一掌拍在禦案上,將一盞琉璃玻璃碗拍得稀碎,“朕看這麽說也不對!從土木堡之事來看,是文官武官都愛錢、都怕死!”
    “想當年先皇二十六歲登基,二十九歲出塞,先皇以數百鐵騎直驅前行,蒙古兀良哈部看見黃龍旗,知道是宣宗皇帝親征,全部下馬跪拜請降,那是何等的英雄!這才隔了多久?才短短二十年,太上皇竟然就北狩了!朕有何麵目去見先皇,朕真是羞愧難當!”朱祁鈺說著,又淌下眼淚來。
    首輔陳循深吸了一口氣,重重磕了個頭,顫聲說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皇上如此說,臣等皆該萬死!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容臣奏陳。”
    “先皇宣德皇帝統禦宇內十年間,勤奮進取,天下由是大治。”陳循頓了一頓,將話鋒一轉,“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多少州縣?先帝每日披閱奏折,差不多要五六萬字,還要召見臣工,每日隻睡三個半時辰,除了太祖太宗那般硬朗的身子骨,誰吃得消這般?以至於先皇三十八歲便法駕西去,隻留下了年幼的太上皇和聖上。太上皇他衝齡踐祚,殊難執掌朝綱,敗壞朝政的其實是掌印大太監王振……”
    朱祁鈺見陳循有些猶豫,將目光一刺。
    “還有呢,說下去!”
    陳循不敢抬頭。
    “臣不能、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整座內殿又是一靜,柳浩然跪伏在內殿的金磚地麵上,眼睛都貼著地麵了。
    其實他心裏清楚,太上皇幼主當國,任由宦官作亂這是事實,再加上太上皇其實並非孫太後所生,乃是孫太後從前奪宮人所生子為己子,太後和太監這般一齊挾幼主幹政,弄權營私,這才有了土木之敗。
    柳浩然偷偷抬起頭來,碰上朱祁鈺那灼人的目光。
    好在這道目光並未再他臉上多留,而是移開到了幾個內閣之人的頭頂,懸停在半空。
    “嗬嗬,朕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就在今天朕登基前的一個時辰,孫太後她老人家搶先封給了自己的親兄長孫繼宗正三品的都指揮僉事,孫繼宗之子孫璉、女婿武忠進、孫氏家奴十七人盡皆授官!”朱祁鈺說到這裏,臉色已是鐵青,“德遵你說,這合不合禮法?”
    陳循拭拭臉上的汗,他知道接下來無論自己怎麽接話,都不啻於是挑明立場了。
    “聖上,據微臣所知,在紫禁城裏各宮門口,都立著太祖太宗留下的紅牌,”陳循抬起頭來,把心一橫,一字字的說道,“外戚聞政者……,殺無赦!”
    朱祁鈺雙目一亮,滿意地綻出一絲笑容,放緩了語氣:“其實不光是太祖太宗留下的紅牌,就是列祖列宗的後妃,也一律從民女中挑選,為什麽?就是為了防止漢唐女寵之禍!日月雖明,難照覆盆之暗,這吏治敗壞起來快得很呐。”
    一直不說話的柳浩然,這時候微微一笑,輕輕磕了個頭,道:“聖上所言極是,吏治敗壞起來快得很,整頓吏治事不宜遲!臣以為,陳閣老乃五朝元老,聖上應委其為欽差,主持整頓事宜,臣等將竭盡全力配合。”
    陳循心中一凜,這話乍一聽是出於公心,其實滿心殺機,他轉過頭來,卻沒有望向柳浩然,而是死死注視著苗衷苗閣老。很顯然,柳浩然是苗閣老的人,而苗閣老的背後就是孫太後,不過這個苗閣老,此時的臉上毫無表情。
    “好啊,柳浩然這個提議好呀。”朱祁鈺走下須彌座,臉上掛著冷笑,“嗬嗬,不過朕怎麽從前聽說這可是你最在行的,有這麽一回事麽?”
    柳浩然一怔,急忙磕了個頭。
    “臣從前做過巡鹽禦史,所以臣的職責不但要令兩浙的鹽稅盡歸朝廷,還要將天下贓官繩之以法、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說得好!”朱祁鈺微微一笑,“你在江西抓了一個何筆生,清查出鹽稅二十三萬兩,這已經實屬難得了,可你在浙江居然清查出鹽稅六十七萬兩!浙江十一個州府裏頭,竟有六個知府被你查出了問題,不止是鹽稅,杭州知府徐多謙、霧州知府賈漣明等十九人結黨舞弊一案,有一十二個知縣、一百六十八個大小官吏涉及買官賣官,你功勞不小呀。”
    柳浩然一邊凝神細聽,一邊回想自己之前在浙江那一番驚天動地的作為。
    他從浙江清查出的鹽稅,其實遠遠不止六十七萬兩,而是高達三百六十七萬兩!
    這其中,他用了一百萬兩打通了京城的門路,又用二百萬兩作為進身之資拜了王振為幹爹,如此才敢繞過浙江的封疆大吏尹巡撫請出王命旗牌,連斬一十八名浙江大員,將浙江一時間殺得是人頭滾滾,把這樁大案徹底做成了鐵案、如此名震朝野,風頭一時無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連升數級,進了內閣。
    而上交戶部的那六十七萬兩,僅僅隻是個零頭罷了。
    正是想著,忽然又聽朱祁鈺說道。
    “浩然的提議放一放,商輅,朕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內閣末位的商輅微一躬身,緩緩奏道。
    “皇上,按照戶部的統計,我大明去年兩京一十三省,稅銀總數一共是一千三百六十八萬兩,各項開支為兩千一百八十萬兩,收支相抵,單是去年一年的虧空竟達八百一十二萬兩!如果單從賬目上來看,不痛加整頓的確是不行了。”
    商輅對數字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不用看賬本,便又將話鋒一轉,“不過比起銀兩的虧空,更要命的是糧食,去年是個豐年,兩京一十三省夏秋兩季糧食兩千六百六十三萬八千石,各地來京的漕米一共是一千五百二十八萬六千石,可從今年前幾個月的情形來看,浙江、江西、湖廣、貴州、四川、南直隸多地由於水災已經出現大規模的糧食絕收,雖然各地的官倉都已經拿出存糧來放賑,可是餓死的災民已然難以精確統計,單是浙江一省,奏報說由官府出麵統一收葬的餓殍便有八千具之多!臣以為……”
    “皇上聖明!”苗閣老枯燥的聲音像是幹柴,將目光投向商輅,“我大明朝開國至今近百年,一共也就出過二十三位狀元,而弘載乃是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老臣若是沒有記錯,他是正統十年的狀元吧?”苗閣老的表情忽然恍惚了一下,衝商輅歉笑道,“哎呦,我也是老糊塗了,弘載你還沒說完吧,繼續、繼續說……”
    陳循深深看了一眼苗閣老,商輅的確是太上皇欽點的狀元,可苗閣老這個時候將此事輕飄飄的點出來,顯然既是提醒商輅站隊,又可以令新登基的朱祁鈺和商輅互相猜忌。
    果然,被苗閣老這麽一打斷,商輅的聲音似乎沒了先前那般中氣了。
    “是,苗閣老,我的意思是今年已注定是個……大災之年……”
    苗閣老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哦,這樣的大災之年,還能不能整頓吏治?”
    商輅回答的不卑不亢:“吏治固然要整頓,可今年不但南方多省受災,太上皇更是北狩未歸,土木之戰曹閣老、張閣老以及京師六部許多官員更是下落不明,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是,之前先朝的官場確實有很多現象讓人生氣,可眼下朝野人心惶惶,現在實在不是整頓的時候,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火速備戰,從各地抽調一批有經驗的武將,防備也先的大軍南下,這也是白天皇上和太後她老人家一同訂下的調子。”他看著苗閣老的臉,“我記得這也是當時苗閣老提議的。”
    苗閣老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化為麵無表情的一哂。
    “商輅,苗閣老不用你的提醒。”柳浩然立刻接過話,“隻是這大殿之中有些人口口聲聲說先皇宵旰焦勞,可對白天太後留下的懿旨又橫加非難,如今大敵當前,太後此番留守京城那是擔了天大的風險的,那些人卻又在這兒混淆視聽,妄圖轉移聖上視線。”
    陳循冷笑道:“你說的是哪些人?”
    柳浩然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轉過頭去。
    “這就要伏請皇上聖裁,究竟是六省災民重要,還是我大明的江山重要!”
    一下子其餘幾道目光全凝住了,慢慢落在朱祁鈺腳下的金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