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上帝的重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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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團巨大的軀體上布滿數百道白色紋路,貫穿全身。距離太遠,看不太清,但從車頭到車尾,它的長度足有幾萬步,高度更是街區裏任何一棟建築的十倍。我集中精神細看,才看清那些白色紋路的真麵目 —— 是暴露在外的肋骨,從壞死的皮肉下凸顯出來。黃色液體從腐爛的表皮滲出,在墜落數百米、砸向緊實的沙地前,仿佛懸停在半空。我看著它猛地一挪,一塊足以容納百人的肉塊從它身上脫落,露出下麵爬滿的數十萬隻怪物 —— 它們還在不斷往深處鑽,形成一張我再清楚不過的寄生蟲網絡,不斷掠奪、吞噬、啃食。
    什麽東西雖死猶生?無限接近永恒的沉睡,卻永遠跨不過那道門檻?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知道答案 —— 杜雷,蜥蜴之神,瘟疫之神,不朽之神,苦難之神,那尊 “永恒存續者”。
    十二隻渾濁的巨眼望向遠方,每隻眼球上都布滿膿皰,還有像蟲子一樣扭動的寄生蟲。它的目光定格在地平線之外的某個點上,正緩緩朝著那個方向挪動。而街區,恰好擋在了它的路上。
    血脈擁有者們出發了,媽媽也跟著去了。我看著他們騎馬出城 —— 媽媽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 —— 直到他們變成荒原上的小點,消失在茫茫虛無中。蜥蜴之神赫然聳立,身軀占據了四分之一的地平線。每過一秒,它就挪近一點,我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 那是具象化的痛苦,是噩夢的溫床。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盯著看了將近一個小時。我慌亂地環顧四周,忘了自己該做什麽。
    “小子,” 一個聲音顫巍巍地響起。
    我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說話的是個麵色蒼白、眼睛泛著詭異橙色的男人 —— 他是狐狸之血擁有者,名叫阿斯什麽的,是萊登家族血脈擁有者中唯一留在城裏的人。
    “寄生蟲已經聞到城市的味道了。” 我看向蜥蜴的方向,黑色的團塊正從它殘破的軀體裏湧出來,有的飛向空中,有的沿著地麵朝我們爬來,“去檢查一下其他隊伍的情況。”
    阿斯說得對。他的任務是遠程監視其他兩個地點,要是他們快撐不住了,就前去支援。我的任務和他類似,隻是我不用遠程監視,而是去詢問他們是否一切正常,有需要的話就傳遞消息。
    我笨拙地敬了個禮 —— 反正我也不知道正確的敬禮方式 —— 然後順著倉庫的牆壁爬下去。背上背著劍雖然是短劍)和皮盾,本會讓下坡變得很不方便,但狐狸之血賦予我的平衡感幫了大忙。倉庫的兩麵牆被拆了,好讓氣味更好地擴散。可對我來說,這效果實在太好了 —— 腐肉的臭味比媽媽不小心把肉封在鍋裏三個月還要難聞,幾乎和布萊克打賭我吞不下一口那肉時的味道一樣惡心。不過那次我贏了籌碼,輕鬆得很。
    雙腳一落地,我就捏住鼻子衝了進去,眼睛都嗆得流淚。這座曾經的倉庫裏,最顯眼的是一個巨大的深坑,裏麵堆滿了散發惡臭、正在腐爛的屍體,還澆上了街區裏能找到的最難聞的藥劑。我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狐狸之血帶來的負擔。深坑周圍的泥土裏插著削尖的木樁,還有好幾層 barricades,唯一的入口是個連成年人都得爬著才能進去的窗口。二十幾個男人女人蹲在 barricades 後麵,有的少了一隻胳膊,有的裝著木腿 —— 他們是渡鴉隕落之後,留在街區的弑神者。要是他們沒都戴著鼻塞,我或許會更佩服他們。
    布萊克縮在一個髒兮兮的角落裏。除了艾琳,他是 “屠夫街男孩” 裏年紀夠大、本事也夠格參與這次任務的人。媽媽不允許任何比我小的孩子參加,備戰期間,我花了不少時間教訓那些裝成熟的小孩 —— 包括我的弟弟妹妹。
    畢竟,任何靠近杜雷寄生蟲的非血脈擁有者,都難免染上瘟疫。沒人能保證活下來。所以最好還是少派人,派些有能力的人。誌願的人越多,瘟疫摧毀街區的風險就越大。這種事以前發生過,而且 —— 要是我們不小心 —— 還會再發生。
    我搖了搖頭,把突然湧上的悲傷甩開。自怨自艾沒用,隻要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我們就能活著挺過去。
    “喂!” 我大喊道,“這裏大家都準備好了嗎?需要什麽東西嗎?”
    一個男人站起身,咧開嘴笑了 —— 他沒了門牙。我眨了眨眼。之前訓練的時候我沒注意到,這人居然是賈斯敏的保鏢之一,就是那個總覺得我很有趣的人。
    “小子,我們這兒沒事。” 鼻塞讓他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不過沒人在意。其他民兵也點了點頭。布萊克朝我豎了個大拇指,可他發抖的手讓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無力。
    “你們確定?不需要藥膏、武器、油嗎?炸藥沒問題吧?”
    “呃,我可不想測試炸彈,” 幾個老兵輕輕笑了起來,顯然沒在意他的口吃,“不過看起來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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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真的確定?它們很快就要來了。”
    “放輕鬆,夥計。我們現在配合得跟一台精密機器似的。”
    媽媽花了幾十個小時,反複訓練他們的陣型。除了布萊克,對其他人來說這更像是複習,那些經驗豐富的戰士還好心地帶他一起練。
    我點了點頭:“好,那你們小心點。”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縮在角落裏的朋友,他咬著啃得光禿禿的指甲。其他隊員不情願地開始往臉上塗另一種煉金藥劑,然後悄悄鑽進各個隱蔽的壁龕,等著寄生蟲蜂擁而來。
    我揮了揮手,動作笨拙得讓我立刻尷尬起來,然後拔腿就跑,朝著最近的那個深坑趕去。殘破的砂岩房和土坯房在我身邊飛速掠過,很多房子的側麵都有大洞 —— 每個洞都是精心鑿出來的,為了把太大而搬不進門的家具弄出來。刮花的衣櫃、空的儲物櫃、工業用烤箱,都成了各處臨時 barricades 的核心部件。我一路上得接連爬過一個又一個 barricades。
    媽媽打賭,這些寄生蟲很難爬上除了杜雷之外的東西。要是她賭錯了,成群的怪物就會太快抵達每個深坑 —— over 民兵 —— 或者幹脆繞過我們的陷阱,在街區的糧倉和食物儲備庫裏大肆破壞。弗龍德家族雇了一百個高大的男人排成一列,準備殺掉任何漏網之魚。在家裏沒人的時候,媽媽曾嘲笑過他們這個做法。
    突然,什麽東西勾住了我的靴子,我向前摔了個狗吃屎。我懵了好一會兒,躺在地上沒動 —— 這不可能啊。一股莫名的恨意湧上心頭,可一道陰影突然籠罩住我,把我從這種蜷縮的憤怒中驚醒。我坐起身,看著幾塊磚頭在平坦的地上滑動。我抬頭望去 —— 杜雷更近了,大到能擋住夕陽的光線。一股無形的重量壓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接著跑。
    盾牌在背上砰砰作響,劍在大腿邊啪啪撞擊。到天黑時,這些反複的撞擊肯定會讓我淤青,可我敢肯定,這絕不會是我最嚴重的傷。我看到前方有東西,還沒等大腦完全處理清楚畫麵,我就跳了起來,越過一個裝滿削尖木頭和石頭的深坑,穩穩地落在了另一邊。正因為有這樣的障礙,媽媽才想要一個狐狸之血擁有者來當信使。
    又爬過三個倉促搭建的 barricades,跨過兩個深坑,還差點被一個緊張的民兵扔出的燃燒烈酒鍋砸中 —— 終於,那該死的嗡嗡聲大到無法忽視,我也到地方了,差點一頭撞進十字路口中央那堆散發惡臭的肉裏。
    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我皺起眉頭:“小子,匯報情況。”
    是皮勒,他的臉還帶著我上次暴打他留下的青紫色。我們前幾次說話時,他還一直打哆嗦。我認識的人都勸我道歉,至少能讓接下來的行動順利點,可我沒道歉。我沒做錯。皮勒自己也知道,我幾乎能聞到他的羞愧。
    我還是怕他,但這次不是繼承來的恐懼。我曾在他麵前說過 “地獄” 這個詞。這個守衛有能力毀了我,隻是他還沒意識到而已。一旦他明白這個詞的真正含義,我就完了。
    可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匯報之前,我得先知道現在的情況。”
    守衛深坑的幾個老兵笑了起來,似乎完全沒被蜥蜴之神壓在萬物之上的沉重感影響。這些弑神者被埃斯法利亞家族拋棄了,他們有資格蔑視一切。皮勒眯著眼睛看我,每一次低低的笑聲都讓他綠色的眼睛閃過一絲火光,可他還是妥協了:“我們這兒沒問題,一切正常運作,什麽都不需要。”
    我點了點頭:“中央深坑那邊也一樣。怪物要來了,做好準備。”
    他敬了個禮,我莫名覺得這個動作既笨拙又帶著嘲諷。我也回敬了他一個,這才稍微緩解了我那點小心眼的怨恨。奇怪的是,他居然皺了皺眉。我往他腳邊啐了一口,拔腿就跑。
    第三個引誘點會是第一個被攻擊的目標。它離城市邊緣最近,投入的防禦也最多。那裏的勝利,會影響整場戰鬥的走向。整個上午我已經檢查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沒問題。我依舊保持著原來的速度。
    還要跑很遠。我的小腿緊繃著,越過障礙、爬上 barricades 時,腿都在尖叫。房子越來越矮,越來越小。我嘴裏的唾沫都蒸發了,有那麽一瞬間,我有點怨恨媽媽不允許在戰場上帶水。我的肺用力呼氣,再用力吸氣。周圍所有鬆動的東西都在遠離我,速度越來越快。感覺整個世界的中心,就是那隻蜥蜴。
    我又爬上一麵牆 —— 這牆主要是用石椅拚的。牆頂上的景象讓我渾身僵住。
    一團密密麻麻的黑色東西已經衝進了城市,像膿液滲入廢棄的蜂巢一樣擴散開來。身後的地麵上滿是腐爛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杜雷那裏。我慌忙爬下去,卻皺起了眉頭 —— 嗡嗡聲變得更響了。
    我晚了一秒才意識到,這聲音不是來自引誘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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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蠅之所以這麽小,是有原因的。一個月前,我從沒多想過這件事 —— 在我看來,蒼蠅的作用就是被人從冒著熱氣的餃子旁邊趕走,或者偶爾從滿頭大汗的媽媽身邊扇開。可現在我知道,要是它們再大一點,就飛不起來了。
    可撞向我的那隻怪物,顯然沒聽過這個道理。
    我瞥見它的一瞬間,本能地做好了防禦姿勢,然後就被撞飛了。先是撞到牆上,再摔在地上,接著有東西壓在了我身上。
    我一拳打過去,難聞的黃色汁液濺滿了我的胳膊。那怪物布滿上千根小刺的昆蟲腿,把我的胳膊劃得傷痕累累。我試圖拔劍,可肘部還沒完全伸開,就撞到了土坯牆上,角度太差,根本拔不出劍。我把腿蜷到胸前,用力一推,可它的胸口卻像爛泥一樣塌陷下去,我的腳直接陷進了一半。
    它那雙巨大的複眼,由上千個死寂的小鏡片組成,死死盯著我。一塊磚頭滑過,我一把抓住,砸進那隻蒼蠅的腦袋 —— 像砸爛一個熟透的瓜。可即便受了這麽重的傷,我還是能感覺到它的生命在湧動,於是我繼續向前推。我嘶吼著,把胳膊伸進它頭骨的裂縫裏,不斷攪動,直到……
    我咒罵起來。
    你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一起誕生在痛苦、腐爛和無盡的生命裏。沒有思考,沒有猶豫,隻有本能、痛苦和永不滿足的饑餓。隻有把嘴紮進你賴以生存的 “島嶼”,才能暫時緩解這份饑餓。這感覺 ——
    我尖叫著回過神來,用盡意誌力切斷了我和這隻怪物之間的聯係。它還在拚命抵抗我的意識。我發出無意義的喊叫,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我一邊嘶吼,一邊從怪物的屍體下麵爬出來,抓了一把土抹在額頭上。隨著怪物黃色的血液被擦掉,那種連接感漸漸消失了。我身後,某種難以名狀的 “火焰” 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了 —— 我知道,我的意識安全了。
    我花了一會兒才喘過氣來。一隻蟲子而已。我居然差點因為一隻蟲子的死,就徹底崩潰。一個念頭閃過:我殺死的那些蚊子和蒼蠅,它們的意識是不是也被我吸收了?要是真的,我難道會不知道嗎?
    我踢了踢牆,隻感到一陣疼痛。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殘酷地欺騙我。
    跑步從未像現在這麽艱難,可我還是在跑。畢竟,我的身體不隻是我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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