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次又一次失敗
字數:9400 加入書籤
我盯著那具軀體看了好一會兒。那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人,甚至看起來根本不像個 “人” 該有的樣子。
夜已深。
我的肩膀蜷縮著,止不住地發抖,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急促而粗重。天太冷了,我得把這具軀體帶回家。
做一副簡易擔架需要兩根長杆、幾根短木棍,還要有東西把它們捆在一起。渡鴉去世前,我已經幾十年沒做過這東西了 —— 以前這類活兒都交給手下人幹。好在周圍到處都是殘破的家具:一個華麗的衣櫃上插著根掛衣服用的長杆,還有一根像是被人丟棄的長矛杆,看著正合用。兩根短棍 —— 是一根長杆斷成的兩截 —— 也能派上用場,隻是其中一根的裂口裏沾著淡黃色的血跡。
我抱著這些東西走過去時,它們好幾次從手裏滑落。我撿起來,又掉了下去。我扶著牆邊幹嘔起來,第三次撿起它們時,我死死攥著,強迫自己的手指扣緊。
視線開始模糊,什麽都看不太清了。
捆東西的材料是從碎布上撕下來的 —— 那是另一具屍體內衣的殘片。這時,旁邊一顆頭顱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眼窩裏嵌著一雙狂亂的眼睛,來回掃視著。它的脖子似乎正在重新長出來,嘴巴不停開合,隱約能聽見細碎的低語。
我一腳踩了上去,用力碾壓,接著又踩了一遍。幾分鍾後,那顆頭顱終於不成形了。
路邊扔著一個不錯的背包,側麵還拴著一隻折斷的翅膀,正好能用來墊著。
我把長杆擺成一個狹長的三角形框架,短木棍像梯子的橫檔一樣橫放在中間。過程中,長杆總跑偏,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擺好位置,可還缺一根短棍。
那具軀體上掛著個劍鞘。我用僅有的一隻手費力地想把劍插回去,劍鞘卻總往下滑,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最後,我把劍鞘夾在兩腿之間,硬是將劍塞了進去 —— 它剛好能當第三根短棍用。
我把背包鋪在擔架上,用背包帶固定好,整個架子總算搭成了。我又用碎布條把每個接口都纏好,可手抖得太厲害,每一步都格外艱難。
我把擔架挪到那具軀體後麵,感覺它離我格外遙遠,碰一下都覺得不對勁。但我還是伸出胳膊,從軀體下方穿過,把它拖到了擔架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可什麽都吐不出來了。
一陣 “哢嗒哢嗒” 的聲音反複響著,不知是誰的牙齒在打顫 —— 天實在太冷了。
腳下突然一絆,我重重摔在地上,受傷的胳膊傳來一陣碎裂般的劇痛,我痛得尖叫起來。
站起身都變得異常艱難。
拖著擔架走更是緩慢又吃力,它幾乎會卡在每一道裂縫裏。不管是被腐爛的寄生蟲屍體卡住,還是被碎石擋住,要想把它弄出來,要麽硬把擔架抬過去,要麽把障礙物挪開。可我隻有一隻手能用,而且現在的我,不知是比以前弱了,還是強了?
整座城市裏,隻有我和我拖著的這副重擔在移動。我覺得自己像隻螞蟻,在無邊無際的沙地裏爬行,背上還扛著一小粒腐爛的肉。這種想法無比真實,讓我輕易就信了。終於,我到了那家餐館 —— 可它在哪兒?眼前隻剩一片廢墟。
我居然忘了,這裏早就毀了。
我拚命在腦子裏搜尋家人的下落:薩什和達什應該和傑克遜在一起。我當時讓斯蒂奇也留下來陪他們了嗎?還有…… 媽媽……
這段記憶突然湧入腦海,我渾身的顫抖瞬間消失了 —— 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靠在牆上,胃裏又一陣翻騰,隻嘔出少量酸水。
那具軀體就躺在擔架上,它的存在成了我此刻世界裏唯一的現實,比什麽都重要。“街區” 的路我熟得不用想都能走,可現在拖著這具軀體,我必須格外小心。
我隱約意識到還是晚上 —— 我離開的時候是白天嗎?太陽什麽時候落山的?天上有星星,微弱地閃爍著。我不知道月亮什麽時候會出來。
天啊,太冷了。
“奧維?”
我抬起頭,剛才根本沒注意到有人來。街對麵站著一個人,離我大概三四棟房子遠。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 是傑克遜,他比周圍的棚屋還高,身上纏著繃帶,長戟夾在腋下,像根拐杖。
“你怎麽不在隔離區?”
他臉色蒼白,那身 “牛血” 看起來很不對勁。我警告過他,掌控神明的力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得停下來,奧維。”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你在拿你弟弟妹妹的安全冒險。”
“什麽?” 我勉強擠出兩個字。
“別再拖了…… 不管你拖的是什麽。”
“我得……” 我皺起眉,“我得把它帶回家。”
“奧維……” 他的聲音頓了頓,眼睛睜得像月亮一樣大,“我要過來了,” 他輕聲說,“可以嗎?”
傑克遜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鄭重,哪怕一瘸一拐。走到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他停了下來,盯著我。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天啊,奧維,你…… 你還好嗎?”
這句話毫無意義,我隻能點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好,沒事。” 他繼續往前走,突然又轉過身,低聲說:“不行。” 接著他朝四周大喊:“斯蒂奇!” 聲音在牆壁間反彈,一遍遍回蕩。我嚇得一縮,下意識地去摸軀體下麵的劍,“別讓孩子們過來!”
遠處傳來回應,隱約能聽見一些聲響。
“渡鴉的骨頭!” 他咒罵了一句,又轉過來麵對我。我正往後退,在身後胡亂摸索著什麽。“別,別這樣,呃,沒事的,你很安全。”
我能清楚地看到傑克遜意識到我拖的是什麽的那一刻 —— 他先瞥了一眼我顫抖的手,接著目光凝固了,死死盯著那具軀體。
“…… 讓孩子們躲開。” 他喃喃自語,眼睛瞪得極大,像是吸了毒一樣。我想到這裏,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後便是一片死寂。
“斯蒂奇!看好孩子們!” 他又尖叫起來。
可已經晚了。薩什和達什並排站在那裏,我妹妹的頭發披在肩上,平時紮的馬尾辮不見了,每一縷都亂蓬蓬地翹著。她眯著眼睛,而她的雙胞胎弟弟渾身是灰,剪短的頭發都被染成了灰色,嘴巴微微張著。
“薩什,你好。達什,你好。” 我語調平淡地說,“你們……”
“奧維,那是什麽?” 是我弟弟在說話,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
有那麽一秒鍾,我幸福地陷入了無知,整個人被過去一個小時裏包裹著我的冰冷虛無感籠罩。可下一秒,我突然意識到,自從媽媽倒在地上 —— 她的腿斷了,渾身是血 —— 起,眼淚就一直在我臉上流。
我哽咽著,視線再次模糊。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媽媽?” 薩什小聲問。
“媽媽走了。” 我終於說出來。
傑克遜、我妹妹和弟弟都看著我。
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他們還在盯著我。隻說 “走了” 不夠。
“死了。” 我咬牙吐出兩個字。
沒人說話。
接著,薩什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朝我們跑來。傑克遜衝上去攔住她,把她抱在懷裏,任憑她在懷裏掙紮、哭泣,全然沒了平時的靈巧和優雅。
“為什麽……”
我轉過頭,達什在微微發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裏麵閃爍著某種我不願承認的情緒。
“為什麽你不救她?”
什麽?
我想反駁,可他的話像刀子一樣刺穿了我:“我…… 我試過了,達什……”
“你試過?” 他歪著頭,眼淚從臉頰流到下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可他連眼都沒眨一下。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急切的渴求 —— 渴求找個人怪罪,隨便誰都行。“你試過?你盡全力了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開始怒吼,可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喊什麽。
“我盡全力了。” 我說,可我和他都知道,這是謊言。
“要是你當初支持我,要是你沒那麽痛恨那些家族,要是你讓我幫忙,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嘶吼著。達什錯了 —— 他什麽也做不了,除非他知道自己血脈的秘密。可他又沒錯。
“我絕不會讓你那麽做的。” 我語速飛快地辯解,“那會毀了你們倆。那天晚上你跟我說的時候,我真想把你們倆鎖起來,而且 —— 以血脈的名義 —— 你們該慶幸我沒那麽做。”
達什眯起眼睛,嘴巴張開,臉上寫滿了既厭惡又困惑的神情:“你在說什麽 ——”
“我們沒跟你說過那種話。”
說話的是薩什。
“我們跟媽媽說的。”
三個人都愣住了,臉上漸漸露出異樣的神情。
我眯起眼睛:“什麽?不對,你們跟我說的。當時我在廚房,奧維他……”
不,是他們跟媽媽說的,媽媽又告訴了我。
“是你殺了她?”
我不知道這話是誰問的。
“不是…… 她當時必須 ——”
“是你殺了媽媽嗎?”
“不是!不是我 ——”
“你這個惡心的邪教怪物。” 是達什在說。
傑克遜的目光在雙胞胎和我之間來回切換,然後又落回我身上。他臉上的困惑消失了,身體開始發抖。薩什從他懷裏滑下來,抬頭看著他。我太熟悉那種發抖了 —— 每次我殺掉手下時,都會有這種感覺。傑克遜的憤怒,被 “牛” 的力量放大了上千倍。他發出一聲巨吼,猛地揮出拳頭,速度快如閃電 ——
我趕緊滾到一邊躲開,尖叫著伸手去摸軀體下麵的劍。他的拳頭落空,膝蓋卻被劍鞘狠狠撞了一下,腿一軟跪了下去。趁著他身高變矮,我又向上一揮,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一聲脆響在街上傳開,他倒在地上,眼睛翻白。我又補了一下,他的眼睛才閉上。
四周陷入寂靜,隻有我的喘息聲。身上的劇痛幾乎讓我無法忍受,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因為隻要一動,疼痛就會加劇。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我猛地抬起頭。“達什說得對,是不是?” 薩什抽噎著,“你怎麽能這麽做?”
達什的目光像火一樣灼人,他什麽也沒說。
“不是我 ——”
所有人都知道,“渡鴉血脈” 的人能奪走被他們殺死者的記憶。可隻有我知道,他們不用殺人也能奪走記憶。他們不知道這些 —— 這麽多年來,我早就摸清了:他們的渡鴉血脈隻是潛在的,以前我的血脈或許也是這樣,直到我被殺,又死在長矛下。我不能讓他們知道,隻要他們能安全,我的弟弟妹妹就永遠不用承受自己血脈裏藏著什麽的痛苦。
可他們說的不對。我沒有親手殺死媽媽,我沒有貪圖她的力量,我從來都隻想要我原本擁有的一切。
可如果我當時更願意殺人,那場打鬥就不會那麽慘烈;如果我積累了更多力量 —— 如果我殺了塞爾,或者更多蜥蜴人 —— 媽媽就不會死;如果我從來沒相信過巴布,“老衛隊” 就不會覆滅,媽媽也不用去戰鬥。
不,問題還要更早。如果我當初和其他邪教徒一起死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們的話不對,可那又是事實。
這一次,我什麽也沒說。我知道,要是換個更聰明、更年長,或者更有魅力的人,肯定能找到合適的話說服他們,讓一切好起來。可那樣的人不在這裏。我看著達什和薩什,隻看到了他們眼裏的恨意。
我移開了目光。
愧疚像火一樣灼燒著我。“別殺人,” 我對他們說,“無論發生什麽,都別碰血。”
“閉嘴 ——”
“你聽著,不然我就把你劈成兩半。” 我尖叫著,他立刻安靜了。“別變成我這樣。”
弟弟妹妹都盯著我。我伸手從擔架上解下那個背包,把劍鞘笨拙地係在腰上。
“她想被火化,” 我對著他們頭頂的空氣說,“而且她想永遠陪著你們。”
我能看到斯蒂奇走過來的身影,她腳邊跟著一隻狗 —— 是德克的狗。
“你們得 ——” 我哽咽著,咽下一口唾沫,又試了一次,“媽媽希望你們離那些家族遠點,離‘神明血脈’遠點。”
斯蒂奇走到近前,看到昏迷的傑克遜,她薄薄的嘴唇扭曲成驚恐的樣子:“這裏發生了什麽?”
我得騙他們,我得讓整座城市都知道,雙胞胎和這件事毫無關係。
“我騙了你們,是吧?” 我連笑都笑不出來,隻能勉強擠出一個含淚的冷笑,“瑪雅以為 ——” 我又哽咽了,“她以為她能馴服一個渡鴉血脈的人。”
我真希望能把這話編得更像回事,變成一段像樣的、反派式的咆哮,可我做不到。
那隻狗喘著氣,達什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個詞。
怪物。
我瞬間沒了力氣,雙腿發軟。我踉蹌著後退,接著轉身,拔腿就跑。路邊腐爛的怪物屍體和空蕩蕩的房子像在獰笑,看著我在街上狂奔,背包撞著後背,劍在腿邊晃蕩。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我又開始幹嘔,隻吐出些水和胃酸,可還是不停地跑。這個世界像一場夢,一場噩夢 —— 每一種感覺都無比尖銳,比我的 “狐狸血脈” 能帶來的任何感覺都更傷人。一切都太近了,又好像太遠了,仿佛我的意識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盲目地悲傷,另一半在一旁看著,麻木不仁。
我不顧疼痛,一直跑。
漸漸地,破敗的建築越來越少,最後徹底消失在荒原裏。
杜爾已經從沒有月亮的黑夜裏消失了,隻留下一地塵土。
戰鬥結束了,“街區” 安全了,可我失去了一切。
我無數次地想,發生的這一切,有多少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沒決定跟著巴布,埃斯法裏人能保護我們不受蜥蜴人傷害嗎?巴布會活下來嗎?如果我當時更擅長和怪物般的巴布打鬥,沒受傷,我們是不是還能剩下那些治療藥劑?我是不是能把藥劑給媽媽用?如果我對自己的力量更謹慎,沒讓艾琳發現,我是不是能騙過她?如果我當時受傷沒那麽重,是不是能打敗阿斯頓?如果我殺了塞爾,奪走他的 “海豚血脈”,是不是能救媽媽?
如果我當初做個好人,是不是就能留下來?
我的人生本該不一樣。我本該做個更好的哥哥,本該幫忙守護 “街區”,本該和布萊克、艾琳在一起。或許我最後還能追到賈斯敏,雖然我對此沒什麽信心。我本該有個家的。
可現實不是這樣。我所有的痛苦掙紮,過去是,現在也是,都毫無意義。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過去已經鑄成了現實,被我自己愚蠢的行為牢牢釘在了地上,什麽都無法挽回。
不管這片土地上有多少神明遊蕩 —— 不管他們有多可怕、多怪異、多殘暴 —— 最讓我害怕的真相隻有一個:無論我變成什麽樣,我的所作所為都不會消失,它們就像成千上萬具破碎的屍體,那些碎裂的骨頭,成了我生存的基石。
隻有怪物才能承受這樣的重量。
我就是個怪物,離我遠點。
喜歡赤壤天規請大家收藏:()赤壤天規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