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至少我不是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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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踏入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中心地帶” 絕非尋常之地。我唯一接觸過的 “自然”,是在這片大陸上公認最荒蕪、最不適宜居住的區域 —— 可即便如此,我也清楚一棵樹 “本該有的樣子”,哪怕這輩子隻見過三四棵畸形的樣本。
然而我在這裏見到的第一片森林,卻是紅色的。公平地說,是深淺不一的紅色,但終究是紅色。樹木呈深褐色,像被燒過一般,剝開外皮卻露出粉嫩的內裏;草是鮮豔的 crison crison:深紅色,比普通紅色更深邃,帶有一絲暗紅調),鋒利得異乎尋常,總會紮進我光腳的腳底,仿佛在刻意搜尋我體內同樣鮮紅的血液;藤蔓纏繞著萬物,顏色雖有變化,卻始終暗沉而詭異,像活過來的絞索;就連泥土,也是紅色的。唯一的例外是矛樹 —— 那些怪異的白色樹木,即便在這片最反常的廢墟中,也依舊挺立著,白得像漂白後的骨頭。
而且這裏的每一片區域都各不相同。乍一看,中心地帶的景物似乎都大同小異,可每邁出一步,都得重新摸清它的 “規矩”:什麽能吃,什麽安全,什麽有毒,什麽會要我的命。一切都在不斷變化,若有一天腳下的土地突然裂開,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這地方透著陰森。詭異、不祥、變幻莫測。唯有鳥類、昆蟲,還有偶爾出沒的膽小動物,能讓人找回一絲熟悉感 —— 謝天謝地,它們的模樣還算正常 —— 可這些 “正常” 生物裏,卻藏著怪物。在這裏行動,就像在不斷加劇的緊張感裏跋涉,總也擺脫不了一種感覺:盡管這裏的物種繁雜到難以理解,卻仿佛有一個統一的 “意誌”,而這個意誌,隻想把我趕出去。我曾以為,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遲早會被逼瘋。
但人總能習慣一切,隻要有足夠的時間。我必須這樣相信。
加斯特半埋在一堆怪物殘骸裏睡著,看起來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我們的驢子 “夫人”,正嚼著我找到的幾叢可食用地衣;惠普坐在屠宰後的殘骸堆上,小心翼翼地趴在馬車邊喂它;達維安在檢查地上的一塊腫塊;基特則叼著一根小雪茄,正用燧石打火,每次失敗,都忍不住無聲地咒罵幾句。而我們的馬車,此刻正被一根樹根死死卡住。
“羅尼,你覺得我們…… 能直接把車抬起來嗎?” 我問道。
他攤了攤手,做了個 “不好說” 的手勢。
“要麽抬,要麽就得把車上的東西都卸下來。”
那巨人走到被卡住的車輪旁,比劃了一個 “拽” 的動作。
我眯起眼睛:“這真的可行嗎?怎麽把車輪弄出來?”
“或許可以把車轉個方向?” 基特插了句嘴,她已經徹底放棄打火了。
我撓了撓頭,沉吟片刻。覺得她的主意沒什麽問題,便默默點了點頭。
“幸好咱們的車夠破,是吧?” 她接著說,“好車的輪子可沒這麽容易卸下來。”
“嗯,沒錯。” 我表示同意。
我和基特分別站在馬車兩端,羅尼則把腿抵在車廂上,牢牢抓住車輪。我們等著,等著,再等著 —— 直到基特朝地上啐了一口黃痰。
“惠普,加斯特,你們倆趕緊從那兒挪開!”
惠普一頭栽倒在 “夫人” 身上,驢子嘶鳴一聲,一口咬住了我的腰。我惡狠狠地咒罵著,堪堪在惠普滑到地上前抓住了她。我滿臉怒容地把她放在身邊,基特則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等加斯特拖著龐大的身軀從馬車裏滾出來,我和基特便一起用力轉動車廂,羅尼趁機把車輪從軸上敲了下來。輕輕一拉,車輪就被拔了出來,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又把它裝回了原位。
我們忙活的時候,惠普和達維安用幾顆精選的球莖 “賄賂” 了 “夫人”,讓它重新套上了挽具,一切又恢複了正常。這次輪到我牽著 “夫人”,確保它不會再把整輛馬車卡住。我和 “夫人” 相處得不錯,偶爾還會跟它 “互換位置”—— 感覺我們在團隊裏的 “地位” 差不多。惠普依舊是 “夫人” 最愛的人,沒人比她更疼這頭驢子,但我覺得我和它算是 “同類”。它無數次試圖咬我,在我看來都是表達親近的方式。
我們通常不會把馬車趕進林區,但正如達維安所說,這裏的樹都是 “鬆樹類”,意味著地麵相對平坦,近乎多石,唯一能擋住我們的,隻有偶爾出現的灌木叢或倒下的樹幹。最難的是找到一條足夠寬、能讓馬車通過的路。再加上我們需要攜帶大量工具來清理一小片區域,所以盡管有怪物的威脅,我還是極力主張帶上驢子 —— 不然的話,大部分補給都得我來扛,說不定還得扛著加斯特。
我咬了咬後槽牙,重新提起之前的話題:“那…… 關於‘廢除條約’的事,咱們怎麽看?” 這個話題一直縈繞在每個人心頭:一個月前,奧爾布賴特家族解除了與赫爾蒂亞家族維持了一個世紀的條約,這讓其他家族有機可乘,隨時可能入侵中心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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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赫爾蒂亞境內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達維安回答,重申了他之前的觀點。
基特嗤笑一聲:“哪個蠢貨會把‘尖塔城’叫成赫爾蒂亞啊?”
我們沒理會她。“家族領地也不安全,” 我反駁道,“而且我們沒法確定,他們入侵引發的混亂會不會致命。”
“說不定他們人很好呢……?” 惠普試探著說。
達維安點點頭:“而且也不能確定他們一定會入侵。”
“你是傻嗎?” 我們隊裏這位 “挑事專業戶” 果然又開口了,“貝拉爾家族絕不會放過這麽塊肥肉。還有 —— 另一個家族叫什麽來著?就是和中心地帶接壤的那個?”
“埃斯法利亞。” 我說道。
“對,埃斯法利亞。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但貝拉爾恨赫爾蒂亞,所以肯定會動手。”
羅尼發出一聲疑問的悶哼。
“呃,你是想問貝拉爾為什麽恨 ——”
他點點頭,不耐煩地用腳跺了跺地麵。
基特得意地揚起下巴,咧嘴一笑:“哼,我聽說過去兩年裏,赫爾蒂亞幾乎沒履行過和貝拉爾的貿易協定……” 她頓了頓,皺了皺鼻子,“應該是兩年吧?肯定把他們惹毛了。”
“哇,” 惠普驚歎道,“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我也一直在好奇這個問題。
這位女劍客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她的 “消息來源”,很可能是某個愛吹牛、想討好別人的醉漢 —— 而她自己,似乎也染上了這種 “愛炫耀” 的毛病。我在心裏默默 “擠出” 一滴悲傷的眼淚,為那些可憐的、染上這種毛病的人哀悼。沒人注意到我無聲的輕笑。
達維安邊走邊後退,箭囊發出嘩啦的響聲,我立刻把注意力拉回對話。“但這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奧爾布賴特家族不允許破壞基礎設施。”
惠普從馬車上探出頭來補充:“而且根據《條款》,平民也算基礎設施!”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頂多算是盲目樂觀。“是奧爾布賴特家族造成了現在的局麵。是他們解除了和赫爾蒂亞家族的條約,肯定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而且任何戰鬥都不可能沒有傷亡。”
羅尼點點頭,比畫了幾個手勢。
惠普翻譯道:“‘這可能是一種 —— 政治手段?對嗎?’” 羅尼點點頭,她繼續說道,“‘一種摧毀赫爾蒂亞的政治手段。血脈科技讓他們變得太強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允許違反《條款》。” 達維安立刻反駁,反應快得像隻鳥。
“隻要沒必要,他們才不會遵守規則,” 我回嘴道,“而且他們從來都沒必要遵守。”
基特甩了甩短發,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不,證人太多了。他們需要這些人維持血脈科技的生產。”
“拜托,” 我嗤之以鼻,“尖塔城幾乎和大陸其他地方隔絕了。沒人能離開 —— 他們怎麽吃飯?中心地帶幾乎沒什麽食物了,所以任何證人 ——”
有人打斷了我。“那我們呢?” 說話的是加斯特,她的聲音平淡而含糊,從馬車後麵傳來。
“我們怎麽了?”
“你想讓我們離開。” 我看不見她的臉 —— 她埋在馬車裏,但能想象出那副模樣:平靜得像一塊靜止的石頭,“我們的食物在哪兒?”
達維安指了指馬車,激動得手臂發抖:“加斯特說得太對了。這絕對是你提議裏最關鍵的問題。離開赫爾蒂亞,我們沒法保證能穩定獲得食物 —— 至少在中心地帶是這樣。”
基特聳了聳肩:“而且我們還得養活我的家人,” 她說完,又莫名地笑了笑,“還有你們的家人,我猜。”
羅尼點頭表示同意。
我沒忍住,露出一絲冷笑:“那可真是不少人。你們這些人本來就能靠土地生存。”
“文,這根本不安全。而且等我們重新回到文明世界,誰會雇傭變體?”
基特發出一聲冷笑:“還有,你說‘你們這些人’是什麽意思?你不跟我們一起走?你這該死的偽君子。”
我攥緊了牽驢的韁繩:“我可能會走,隻是還需要把一個朋友救出來。所以你閉嘴 ——” 我硬生生停住了話頭。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 她的聲音拔高,充滿了嘲諷。
我的心跳得飛快。
“天啊,我隻是想讓你們安全!” 我的怒吼打破了森林的寧靜。不遠處,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響起,鳥兒紛紛飛離。和往常一樣,清醒來得太遲了。
我用手抓了抓後腦勺:“抱歉,我……”
“繼續說啊。” 加斯特平淡的語氣,此刻竟顯得格外 “巧妙”,“讓他們知道我們說完了。”
我確認腰間的劍還在,又從馬車側麵的皮套裏抄起戟,開始慢跑起來。腦海裏閃過各種平息怒火的方法,卻都被我拋到了一邊。不到一分鍾,身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或許我本可以跑得更快,把她甩在後麵,但心底的某個角落,其實已經等這場談話等了好幾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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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特追上我的速度,比我預想的快得多。我放慢腳步,改成走路,她也跟著慢了下來。
她幾乎沒怎麽喘氣。“文,你到底跟我有什麽仇?” 那年輕女人問道,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我。
我依舊目視前方:“沒仇。”
“得了吧,文。” 她的語氣平淡,眼神也沒什麽波瀾,“我做什麽你都看不順眼。”
“你讓人看不順眼的地方本來就多。” 我厲聲說道,說完立刻歎了口氣,垂下了頭。
“這才對嘛。” 基特輕笑道,“文,你對我簡直像個瘋子。你肯定有問題。”
“我知道,” 我說,“我知道。對不起。” 事實很簡單:就算她確實該受我這種態度,我也不該被她影響到失控,“不是……” 我努力尋找合適的詞,“隻是你總讓我覺得不舒服,僅此而已。”
女劍客衝我咧嘴一笑,露出牙齒:“好吧 ——”
“我會努力改的。” 我打斷她,下定了決心。心底的一部分,渴望讓這句話變得真誠;可另一部分,卻聞出了謊言的味道。
“好吧,” 她繼續說道,眼神銳利地瞪著我,“不過我得說,我對你的感覺也一樣。”
我停下腳步:“什麽?”
她又露出了笑容,眼裏閃過一絲熟悉的、狂熱的光芒:“文,我覺得你就是個懦夫。” 她指了指我,“你看看你:比我高一大截,壯得像堵磚牆,卻一點用都沒有。你本可以做更多事的,不是嗎?” 她的表情故作輕蔑,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可眼神深處卻藏著怒火。我立刻警覺起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可你卻整天為了‘血’這種破事抱怨 —— 你以為我們來這兒是幹什麽的?我們為什麽要獵殺怪物?你什麽都不做,你什麽都不是。空有那麽強的力量,卻隻用來幹這個?”
一陣風掠過森林,樹葉沙沙作響。可即便風本應吹散一切聲音,卻有一個回聲殘留了下來。“用來幹這個?”“用來幹這個?”“用來幹這個?” 它不斷追問。漆黑的樹木相互纏繞,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 canopy canopy:樹冠層,此處指樹木枝葉交織形成的濃密 “天頂”)。我仿佛看到它們的枝條蜿蜒著垂下來,刺穿我的皮膚、肌肉、骨頭,再把我拖進地底,讓我的血液流幹,被土地吞噬。
它們在逼近。
我猛地回過神來:“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我低聲問道,語氣虛弱。我努力找回怒火,“我殺的怪物不比任何人少,包括你。”
基特搖了搖頭,眼神卻始終鎖定著我。她黑色的皮膚映襯下,眼白白得驚人。“可這改變不了你是個可憐蟲的事實。你對所有人都要求完美,對自己卻什麽都不要求。”
我踉蹌了一下,她臉上慢慢綻開笑容。這笑容激怒了我。我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看透了她。
“好,你想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嗎,基特?因為你是個該死的殺手。” 我說道。她的眉頭皺了起來,瞳孔微微放大。“我不知道你殺了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我本可以原諒這一點,但不止如此 —— 你還有一顆殺人犯的心。你看周圍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塊塊肉。” 我的嘴唇扭曲著,露出厭惡的表情,“你把我們當垃圾 —— 或者說,像你靴子上刮下來的泥。像我們是……” 我頓了頓,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像我們是一場遊戲之類的東西。你覺得我什麽都不是?” 我低頭怒視著她,“你覺得所有人都什麽都不是。”
基特咽了口唾沫,從鼻孔裏呼出一口氣:“世界本來就是這麽無能,我也沒辦法。”
“天啊,基特,你真是太孤獨了。” 我嘲諷道,眼眶突然有些發刺,“在一群‘無能的人’中間,孤獨得要死。” 情緒的慣性推著我,臉上浮現出冷笑,“我真希望你淹死在這片孤獨裏。”
我轉身就走。
“至少我不是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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