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師徒和,舊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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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片邊緣的接縫在指尖下微微發澀,像一道陳年舊疤,被歲月磨得粗糙卻未愈合。甘草的手指停在那裏片刻,仿佛能透過那細微的裂痕,窺見深藏其下的秘密。他沒有再往深處探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些真相一旦揭開,便如決堤之水,再也無法回頭。他緩緩將銅片收回懷中,貼著心口的位置,那裏似乎也有一道無形的縫隙,在無聲地跳動。
    他轉身走出舊院。天光已明,晨霧如紗,輕輕覆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駁樹影。昨夜的大雨終於歇了,風也靜了下來,街巷間漸漸有了人聲。挑擔的小販吆喝著走過,孩童赤腳踩過積水,濺起一圈圈漣漪;遠處傳來藥鋪開窗的吱呀聲,還有誰家灶上飄出的米粥香氣。這一切尋常煙火,此刻卻讓甘草心頭沉甸甸的。他知道,平靜隻是表象,風波從未真正平息。
    他徑直走向潤安堂後院煎藥房。腳步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推開門時,爐火正靜靜燃燒,橘紅的火苗舔舐著陶罐底部,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雄黃站在爐前,背影挺直如鬆,雙手交疊於身前,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像是在數著每一縷熱氣升騰的方向。他已經站了很久,久到衣角都染上了藥塵,久到連呼吸都與這爐火同頻。
    黃連立於側旁,手中捧著一冊《本草拾遺》,書頁泛黃,邊角微卷,顯然是常翻之物。他的手指搭在紙頁上,卻沒有翻動,目光也沒有落在字裏行間。他的視線虛浮著,似在看火,又似在回憶什麽遙遠的事。眉宇間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還有一份更深的隱忍——那是多年忠心卻被誤解後的沉默。
    甘草站在門口,並未立刻開口。屋內藥香濃鬱,夾雜著黃連根須特有的苦味,沁入肺腑,令人清醒。他緩步走入,聲音低而穩:“昨夜你二人所為,我已盡知。”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雄黃依舊不動,隻抬起手,用鐵鉗輕輕撥了撥炭火,焰頭隨之壓低了些許,像是要把某種情緒也一同壓進灰燼之中。
    “黃連遞藥時眼神專注,未曾有一刻遊移。”甘草繼續說道,語氣平和卻不容回避,“他守的是藥性,也是你教的規矩。你說他當日未攔白術服藥,可你忘了,他勸過三次,是你自己執意加量。”
    這句話如同一根細針,精準刺入雄黃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不是憤怒,是痛——一種深埋已久的自責,終於被人當麵揭起。
    “你遷怒於他,”甘草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清晰,“是因為你自責更深。你信錯了阿膠,用錯了蒼耳子,疏於察人,才是禍根。但這賬,不該算在他頭上。”
    黃連低下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萬語。他的眼眶微微發熱,但他咬住了牙關,不讓任何情緒溢出。他是醫者,不該輕易動情;他是弟子,更不該在師父麵前顯露軟弱。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胸口堵得厲害,仿佛有無數陳年的藥渣堆積在那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甘草退後兩步,袖袍輕擺。“你們師徒,共煎一劑安神湯。”他說,“火候由你們定。”
    說完,他轉身離去,席簾垂落,隔開了內外兩個世界。門扉合攏的那一瞬,仿佛也將一段過往輕輕掩起。
    爐火依舊靜靜燒著,光影在牆上搖曳,映出兩人交錯的身影。良久,雄黃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我記得……你第一次煎藥,是在七歲那年。”
    他頓了頓,像是在努力從記憶深處打撈那個冬月寒夜的畫麵。“那天夜裏大雪封門,我咳得厲害,幾乎喘不上氣。你端來一碗黃連水,小手凍得通紅,卻堅持說‘師父喝了就不喘了’。”
    他又停了一下,嘴角竟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那藥太苦,我沒喝。你還哭了。”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陶罐裏的藥汁咕嘟作響。
    黃連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可聞:“我記得。我說‘我不怕苦,您也不能怕’。”
    雄黃緩緩轉過身,第一次正視弟子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怨恨,沒有辯解,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忠誠。他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鼻子一酸,連忙別過臉去。
    “是我錯了。”他終於說出這句話,聲音沉重如石,“我不該因一時悔恨,傷你多年忠心。你從未背棄醫道,也從未背棄我。”
    黃連抬起頭,眼中泛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他從懷中取出一方油紙包,動作緩慢而莊重,一層層打開,露出一片暗金色的葉子。葉片經年晾曬,色澤沉斂,紋理清晰如脈絡,無一絲黴變,邊緣微微卷曲,仿佛仍帶著山野間的露氣。
    “這是我采的黃連葉,”他低聲說,“七蒸九曬,去盡苦味,清熱之力仍在。”
    他雙手奉上,掌心向上,姿態恭敬如初學徒,“此非藥,乃弟子之心——苦盡,可回甘。”
    雄黃接過那片葉子,指尖撫過葉麵,感受到它幹燥而堅韌的質地。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份心意連同藥香一起納入肺腑。片刻後,他將葉子貼於胸口,停留了幾息,隨後小心地放入隨身攜帶的藥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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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手拍了拍黃連的肩頭。那一拍,沉實有力,勝過千言萬語。
    外頭鼓聲驟起,三通連響,震得簷角銅鈴輕顫。這是官府升堂之令,意味著一場審判即將開始。
    公堂之上,百姓圍聚,屏息凝神。紫蘇端坐主位,神情肅穆,目光如鏡,照人心底。荊芥立於階下,一身勁裝未脫,眉宇間尚存昨夜巡防的疲憊,卻依舊挺拔如劍。阿膠與輕粉押至庭中,枷鎖加身,形容枯槁。蒼耳子跪於一側,麵色灰敗如紙,額頭冷汗涔涔,雙手顫抖不止。
    甘草當眾展開供詞,聲音平穩而清晰:“阿膠供認,其子半年前被擄,脅迫參與偽藥調換。然她明知偽雄黃毒性劇烈,仍額外添加三錢輕粉,並言‘讓他疼得久些’。”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眾人,“此非脅從之語,乃怨毒所驅。”
    台下有人低語:“她是母親啊……孩子被綁,誰能不亂?”
    紫蘇抬手止聲,聲音清冷如泉:“母則強,情可憫,然法不可枉。慈愛不能成為施毒的理由,悲痛不能掩蓋殺人的事實。”
    他宣判:“阿膠、輕粉合謀用藥致人死亡,證據確鑿,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監禁於女牢與死獄,以觀其後續言行。”
    “蒼耳子牽線偽藥交易,知情不報,杖責三十,百草堂停業三月,三年內不得重開藥坊。”
    甘草上前一步,補充道:“偽藥之禍,不在貧寒,而在貪欲。若因困頓便可違律,天下藥鋪皆可成毒窟。今日判之,非為苛責弱者,而是警醒眾人:醫者持秤,一頭是命,一頭是心。秤偏一分,便是人命傾覆。”
    人群靜默。風穿過廊柱,吹動案前紙張嘩嘩作響。片刻後,一位老藥工緩緩點頭,繼而有人跟著附和,低語漸成共識。
    午後,陽光灑滿潤安堂門前空地。一張香案早已擺好,檀香嫋嫋升起,繚繞如酥。舊匾早已焚毀,門楣空蕩,像一張沉默的嘴,等待重新命名。紫蘇攜木盒而來,盒中是一方新匾,黑底金字,筆力遒勁,書“神斷”二字。
    他轉向甘草,鄭重道:“此匾賜你,以彰破案之功。”
    甘草拱手,神色謙和:“斷案非一人之力。荊芥布防破廟,徹夜蹲守,終擒奸細;橘紅獻圖示險,冒死傳信;蘆根查訪流民蹤跡,跋涉數十裏,隻為一線線索;黃連冒雨誦訣誘敵,聲嘶力竭,幾近昏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若論‘神斷’,應屬眾人。”
    說罷,他接過匾額,卻沒有懸於正廳中央,而是轉身步入側廂,親手掛於東壁。匾下另題四字,墨跡未幹:“眾智堂”。
    “是非明於集思,危局破於合力。”他說,“此堂不供個人,隻記眾人協力之功。一人之智有限,眾人之智無窮。今日之事,若非群策群力,焉能水落石出?”
    雄黃攜黃連上前,手中各執一支鬆煙墨筆。兩人並肩立於門楣前,提筆蘸墨,在素絹上寫下三個大字:潤安堂。
    筆鋒沉穩,力透紙背,每一劃都像是刻進時光裏。“潤物無聲,安身守正”,字成之時,圍觀百姓輕聲念出,聲音匯成一片,宛如禱祝。
    鞭炮響起,藥香點燃。老藥師們捧著新采藥材進門,神情莊重如迎聖物;孩童抱著藥碾跑過門檻,笑聲清脆如鈴。一塊塊飲片被整齊碼入櫃中,戥秤輕響,包藥紙窸窣作聲。整個藥堂仿佛重新活了過來,氣息流轉,生機盎然。
    甘草立於門前,風吹藥幡獵獵作響,簷角滴水落地成點,一聲一聲,像是時間的腳步。他望著遠處官獄高牆,目光未移。那銅片上的接縫,仍未解開;木牌上的“逆”字,亦未落定歸屬。他知道,有些事尚未完結,有些謎題仍在暗處蟄伏。
    但眼下,藥爐已燃,門戶重開。
    黃連端著一碗剛煎好的安神湯走出後院,熱氣氤氳,藥香撲鼻。他遞給一位候診的老婦,動作輕柔。老人接過時手微抖,藥汁晃出半匙,潑灑在青磚地上,瞬間洇開一片褐色痕跡。
    黃連並未皺眉,也沒有責備,隻是輕輕扶住碗沿,等她站穩才鬆手。他的眼神溫和,像春日溪水,不爭不躁。老婦低聲謝過,拄著拐慢慢走遠,身影融入人群。
    這一幕落在甘草眼中,他嘴角微揚。他知道,真正的醫者,不隻是治病,更是護心。
    這時,雄黃走到他身旁,遞來一張紙條。是昨夜衙役送來的記錄:輕粉入獄前,曾向看守索要紙筆,寫下一行字,未署名,隻按了個指印。
    紙上寫著:“模具藏在鐵盒夾層,若想知‘附子’真名,第七夜可渡江。”
    甘草盯著那行字,不動聲色。他的心跳並未加快,眼神也未波動,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胸腔深處那一瞬的悸動——那不是一個名字的懸念,而是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即將浮出水麵的預兆。
    他將紙條折好,收入袖中,動作從容。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於陰影。
    這時,一名小吏匆匆奔來,手中托著一隻灰布包袱,神色緊張:“大人,獄中傳來消息,輕粉在交出模具前,要求見一人。”
    “誰?”甘草問,聲音平靜。
    小吏低頭,聲音壓得很低:“他說——要見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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