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藥窖勘,半夏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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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的手推在藥窖內門的銅環上,鐵軸滯澀地發出一聲輕響。他將火折子湊近壁角油燈,燈芯微顫,旋即燃起一團昏黃光暈。光影搖動間,半夏的屍身蜷於梯口,衣襟半敞,嘴角凝著灰白泡沫,臉色青黑如染墨。
    他蹲下,避開地麵濕痕,先看唇色,再探瞳孔——確是半夏堿中毒之象。可指尖拂過死者右手,卻觸到一層細粉,淡黃如塵,附著在指縫與掌紋之間。他撚了撚,粉末滑膩無渣,不似根莖汁液風幹所致。
    “這不是半夏汁。”他說。
    紫蘇葉舉燈靠近,光映牆角。甘草目光掃過屍體手中緊握的斷莖——切口參差,皮肉撕裂,顯係徒手拔斷。他抬頭,順著拖拽痕跡回溯,泥土溝槽自內門延伸至屍旁,方向由裏向外,仿佛有人試圖移動屍體,中途放棄。
    他緩步繞至藥架後方,忽停步。地麵泥塵上,一串淺底布鞋印自暗處浮現,步距緊湊,落點偏斜,鞋邊粘著細小絨毛,泛著烏頭特有的灰綠色澤。他蹲身細察,絨毛尚帶濕氣,應是近日沾附。
    “這腳印……”紫蘇葉低聲道,“不是生薑的。”
    甘草未答。他記起上一刻生薑所穿粗靴底紋寬深,與此截然不同。而天南星錦履華貴,鞋底壓花規整,亦不符。此人是誰?何時進出?
    他轉身走向牆角一隻桐木箱,箱麵刻有“南”字私章,漆色陳舊,邊角包銅已生綠鏽。他掀開蓋板,內裏空無一物,唯餘淡淡腥氣,似曾存放過炮製未盡的烏頭塊根。
    “你見過此箱?”他問身後。
    生薑搖頭:“從未。”
    甘草手指摩挲私章邊緣,心中微動。若鑰匙僅由生薑保管,外人不得入內,此箱何來?誰置?何時?
    他折返屍旁,再看那層淡黃粉末。俯身輕嗅,氣息極淡,近乎無味,但鼻腔深處略有一絲麻感。他取出袖中瓷瓶,倒出少許當歸粉,與之並置比較——色澤相近,質地卻異。當歸粉鬆散易揚,此粉則微結團粒,似經特殊研磨。
    “你進窖時,可曾見他手中有藥?”他問生薑。
    “沒有。”生薑聲音低啞,“我隻當他已死,未敢翻動。”
    “你說他昨夜要取樣,為何不帶工具?”
    “莊主有時親驗藥材,慣用手掐斷觀察斷麵。”
    “可這斷口不像掐的。”甘草直視他,“是掙紮中硬扯下來的。”
    生薑喉結滾動,未語。
    甘草又問:“你隨身帶的生薑汁,可否打開?”
    生薑解下腰間小罐遞上。甘草啟封嗅聞,辛辣撲鼻,確為新鮮榨取,無腐無雜。他蘸指輕嚐,舌尖立現灼麻,反應真實。
    但他仍不動聲色:“若真中毒,灌薑汁可延命片刻。你既第一時間發現,為何未施救?”
    “我……我以為他已經斷氣。”生薑低頭,“氣息全無,脈也摸不到。”
    甘草盯著他袖口泥痕——深褐濕土,與藥窖地麵一致。可信,卻仍有疑點:若人已死,何必拖拽?若未死,怎不施救?且那淡黃粉末,絕非半夏所有。
    他起身,走向內門鎖具。銅鎖完好,鑰匙仍在生薑手中。外門鐵扣亦未動。除非另有通道,否則凶手無法出入。可田下暗管僅用於灌溉,容不下成人穿行。
    除非——根本無需出入。
    他忽然想到什麽,回頭問:“半夏平日是否獨自進窖?”
    “是。”生薑答,“除我之外,無人持鑰。”
    “那賬本呢?日常出入記錄在何處?”
    “在廳堂書案。”
    甘草點頭,暫不追問。他知道,此刻不宜提及賬目,以免打草驚蛇。
    正欲再查地麵腳印去向,忽聽門外腳步急促。天南星推門而入,錦袍帶風,眉宇含怒。
    “你們查夠沒有?”他冷聲道,“莊主屍骨未寒,你們翻箱倒櫃,成何體統!”
    紫蘇葉上前阻攔:“天老板,案情未明,請勿幹擾勘查。”
    天南星拂袖:“我不管你們查什麽,但那株烏頭幼苗,莫要汙蔑我種毒害人!”
    他說著,竟抬腳踢開屍旁那株被遺落的烏頭苗。嫩莖斷裂,根須飛濺。
    甘草目光一凝。
    天南星此舉太過急切。若隻是正常交易,何必懼怕一株幼苗?且他衣擺下緣沾著幾片白茅草屑,正是甲區田埂特有植被。但他站定後,始終背對藥田方向,似有意回避。
    “你昨夜與半夏議事,談的是擴種烏頭?”甘草忽然問。
    “自然。”天南星昂首,“市場需求大,為何不可?”
    “可他反對。”
    “意見不合而已。難道就為此殺人?荒謬!”
    “每月初七,‘遠誌’來收貨。”甘草緩緩道,“你知道他是誰?”
    天南星眼神微閃:“不知姓名。隻做買賣。”
    “那你可知,‘遠誌’也是逆藥閣的人?”
    空氣驟然凝滯。
    天南星嘴角抽動一下:“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不明白?”甘草逼近一步,“三年前鋪設暗管,試種劇毒烏頭,每月初七交接,代號對應引藥名錄——這一切,當真是為了治病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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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言亂語!”天南星怒喝,隨即意識到失態,強壓情緒,“我警告你,不要憑空構陷!半夏之死與我無關!”
    “那為何你鞋底沾著甲區泥土?”甘草冷冷道,“你今晨去過藥田?”
    天南星低頭一看,神色微變。他迅速後退一步:“我是莊主合夥人,巡視田產,有何不可?”
    “可你方才進來時,一直背對著田地方向。”甘草盯著他,“像在躲避什麽。”
    天南星冷笑:“你想多了。”
    說罷轉身欲走,臨出門前卻脫口一句:“賬本不過是尋常往來,不必深究!”
    話出口,他頓了一瞬,似覺不妥,加快腳步離去。
    甘草立於原地,未追。他低頭看著手中那片從鞋印旁拾得的烏頭絨毛,輕輕撚動。絨毛濕潤,尚未幹枯,說明近期有人頻繁接觸烏頭植株。而天南星雖稱巡視,卻避田而行,言行相悖。
    他回望藥窖深處。桐木箱、陌生腳印、淡黃粉末、拖拽痕跡——每一處都指向一個事實:半夏並非死於意外中毒,而是被人誘入藥窖,在掙紮中斷莖自衛,隨後遭人偽裝現場。
    可那人是誰?如何進出封閉空間?
    他忽然想到生薑提及的碎布——昨夜巡莊時在甲區發現,形似衣角撕裂。若真有人夜間潛入藥田,留下布片,又趁機進入藥窖……那麽,鑰匙或許並未丟失,而是被複製過。
    他轉向生薑:“你房中那塊碎布,可帶來了?”
    生薑猶豫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方灰布,邊緣撕裂,質地粗糙。
    甘草接過細看,布料與天南星今日所穿內襯顏色相近,但更舊。他湊近鼻端一嗅,隱約有股藥渣氣味——像是長期接觸炮製藥材之人所留。
    “你昨夜何時巡莊?”他問。
    “寅時初。”
    “甲區當時可有動靜?”
    “聽見窸窣聲,過去查看,人影也沒有,隻撿到這布。”
    甘草緩緩點頭。若有人夜入藥田,取烏頭樣本或傳遞消息,而後借道進入藥窖……那麽一切便說得通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半夏的屍體。死者右手仍緊握斷莖,指尖粉末未褪。那淡黃之物,絕非普通輔料。他記得三棱供詞中提過,“引藥”需以特定礦物粉調和,方能激活毒性。
    他將碎布收入袖中,熄滅火折,走出藥窖。
    暮色漸沉,寒風卷起枯葉掠過庭院。甲區木牌上的“逆”字在殘陽中顯出一道暗痕。天南星立於廳前石階,正與一名仆役低聲交談,見甘草出來,話語戛然而止。
    甘草站在藥窖門前,手中捏著那片烏頭絨毛,目光落在天南星轉身時衣擺掀起的一角——內襯邊緣,赫然有一道新縫補的裂口,位置與碎布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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