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佛手露,毒心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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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罐封泥尚有餘溫,指痕未散。甘草將它輕輕置於審訊案正中,旋即掀蓋,取出那片泛青灰的陳皮。燭火跳了一下,他以銀箸夾起藥片,送至燈焰上方緩緩烘烤。藥香初起,不過瞬息,腥氣便自焦邊滲出,如鏽鐵浸水久後浮出的濁味。
    “生蒼術三錢,銀朱五分,藜蘆粉一撮——你從西倉取藥,手續齊備,賬麵無缺。”甘草聲音不高,卻字字鑿進磚縫,“可厚樸親口供了,你持逆令強購,庫吏不敢拒。你說,這筆進出,是誰在遮掩?”
    佛手坐在下首,雙手交疊於膝上,指尖微微發白。他垂目片刻,再抬眼時已換了一副鎮定:“采購皆依商會章程,若有不合,也應由執事查核。我不過奉命行事,何來遮掩之說?”
    甘草不答,隻將殘信攤開,壓在陳皮旁。紙上“巳時三刻,船載貨入杭”八字赫然在目,末尾葉脈狀編碼與鬱金所攜殘頁嚴絲合縫。他用指尖點著那行字:“你與鬱金聯絡南線,傳遞指令,為何反被莪術策反?你以為藏得住?”
    佛手瞳孔微縮,喉結動了一下。
    “你曾是北支舊人。”甘草繼續道,“理氣四藥——陳皮、木香、枳殼、佛手,本是你鬱金一脈掌控的引藥鏈。可如今,陳皮暴亡,木香枳殼神誌渙散,你這‘佛手’也倒向南線。八味已成,舵主易幟,你不覺得,自己走得太快了麽?”
    佛手終於開口:“我隻是個理事,隻知執行命令。”
    “執行?”甘草冷笑,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抖落於案,“那這龍涎香,是從哪裏來的?”
    帕角繡著極細的“藜蘆”二字,墨色沉而不溢,針腳密如織網。佛手目光一滯。
    “此香非市井所有,出自宮中賜予貼身侍女之物。你在公室硯底藏它,是想等誰來認領?還是……早已接了宮裏的信?”
    佛手閉了閉眼。
    “鬱金已招。”甘草聲音低下去,幾乎貼著耳畔,“名單上有你名字,批注‘巳時三刻,船載貨入杭’。你若再瞞,明日押你出牢的,就不是衙役,而是收屍人。你想死得無聲無息,還是留個清白名聲?”
    佛手猛然抬頭,眼中已有血絲。
    “你可知這陳皮上的毒,是你親手調的?”甘草將藥片翻轉,露出背麵一道極細劃痕,“你在灶房加銀朱時,怕顏色太顯,摻了蜜汁調和。可蜜遇熱則潤,毒隨汁滲——就像現在這樣。”
    話音落處,那藥片表麵果然泛起一層微濕光亮,似淚將墜未墜。
    佛手肩膀驟然塌下。
    他伏案,雙拳緊握又鬆開,終是一聲長歎:“是我……下的迷魂粉。”
    話一出口,仿佛全身力氣都被抽盡。
    “宴席前夜,我親自去庫房換了藥。青皮遞盤子,不過是替罪羊。賬本上‘采買單’三字,是我仿他筆跡寫的,毒袋也是我塞進他櫃中的。我知道他會查,所以故意留下痕跡——隻要有人懷疑,就會順著線索找到他。”
    “為什麽?”
    “因為莪術要控商會。”佛手嗓音沙啞,“理氣四藥合煉,第八味引藥才算完整。陳皮不肯配合,就被滅口;木香枳殼不服,便用迷魂茶亂其神誌。我若不從,妻兒已在他們手中。”
    甘草盯著他:“那你為何還留證據?拓字墨色與江北偽參案一致,是你故意露的破綻?”
    佛手苦笑:“我想讓你們查到我。可我又不敢全說——我怕他們動手殺我家人。所以我隻藏了些暗記,等著有人能看懂。直到你拿出鬱金的名單……我知道,瞞不住了。”
    甘草沉默片刻,問道:“第九味呢?”
    “我不知道全貌。”佛手搖頭,“莪術隻說第九味在京城,需純引接入腦絡,但具體何處,我不敢問。”
    “令牌呢?”
    佛手遲疑片刻,伸手探入腰間,解下一枚銅質令牌,遞了過來。
    甘草接過,入手沉實。正麵刻“江南分舵”四字,背麵紋路交錯,似藤蔓纏枝。他以指甲沿邊緣輕撬,忽覺內裏微動,再一挑,竟抽出一片薄紙。
    紙上列九味藥名:
    第一味:柴胡
    第二味:黃芩
    ……
    第八味:陳皮?)
    第九味:茯苓中和堂隔壁)
    最末一行小字寫著:“引藥九成,則控心可施。”
    甘草目光凝住。
    原來如此。
    此前諸藥,皆為鋪路。柴胡啟經,黃芩導氣,蒼術破障,銀朱染脈,直至理氣四藥合煉,第八味成形。而第九味一旦得手,便可引毒入腦,使人神智受製,言聽計從。朝堂之上,藥局之中,商路之內,皆可悄然換血。
    他緩緩抬頭:“這清單,是誰給你的?”
    “莪術親授。”佛手低聲,“他說,隻要第九味到位,控心劑三日內便可試煉。屆時,江南商會歸順者生,反抗者……神誌俱毀。”
    甘草將薄紙平鋪於案,與殘信、名單並列。三者紋路再次吻合,拚出第五行新字:“舵分兩支,互不相知。主令在南,副令在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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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裂已久,各自行事。莪術掌南,鬱金控北。而佛手,正是南北交接的關鍵樞紐。
    “你交出這些,等於背叛莪術。”甘草看著他,“你知道後果。”
    “我知道。”佛手抬眼,“但我更知道,若再不動,整個商會都會變成傀儡。我寧可死在明處,也不願活成行屍。”
    甘草不再多言,隻將令牌與薄紙收入內襟,隨即起身拍塵。
    門外腳步響起,衙役候於簾外。
    “押下去。”甘草道,“單獨囚禁,飲食專人送,不得與任何人接觸。”
    佛手被帶走時,未再回頭。
    室內重歸寂靜。
    甘草坐回案前,重新點燃一盞油燈。火苗竄起,映得陶罐半明。他取出另一片陳皮,放入罐中,封泥加蓋。罐身微顫,那道先前裂響的縫隙,似乎又擴了一線。
    窗外風動,簾角掀起一瞬。
    他伸手撫過案上物證:殘信、名單、拓文、香帕。每一件都曾藏於暗處,如今皆暴露於燈火之下。唯有那張引藥清單,仍靜靜躺在胸前,像一枚尚未引爆的藥引。
    遠處傳來更鼓,已是三更。
    他未傳令,未召人,亦未動筆錄供。隻是將陶罐抱入懷中,指腹摩挲著罐壁裂痕,仿佛在數一道命脈的跳動。
    忽然,罐底傳來一聲輕響。
    並非破裂。
    而是某種粉末,在密閉中開始緩慢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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