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策馬行至官道三岔口，雨勢稍歇，天色灰白。他勒韁停駐，目光落在路邊石上那隻空竹籃——籃底壓著的油紙已被雨水浸透，唯餘“中和堂”三字殘跡尚可辨認。他未下馬，隻將右手探入行囊內袋，指尖觸到那張折得方正的引藥清單，邊緣微卷，似已反複摩挲多遍。
    他收回手，翻身下馬，牽韁緩步前行。泥路濕滑，馬蹄印深淺不一，其中一道痕跡偏斜向林間小徑，像是有人匆忙拖拽重物所致。他不動聲色，卻將左袖暗袋中的解毒煙囊移至掌心。
    前方樹影下，一名挑擔老者倚石歇腳，竹筐裏堆著薑炭、灶心土、陳倉米等藥鋪輔料。老者見人來，抬頭咧嘴一笑：“客官可是趕路？這雨天泥濘，馬都走得吃力。”
    甘草點頭，在其對麵石上坐下，從行囊取出水囊抿了一口，並未言語。
    老者卻不耐靜，自顧絮叨：“如今好藥難買咯！茯苓老實巴交守藥坊，遠誌記性差得連自己名字都要問三遍，可那‘茯苓遠誌丸’治失眠靈驗得很，每日限量十瓶還搶空！”
    甘草目光微動，仍不追問。
    老者見狀，湊近幾分：“你若想買，也得趁早。黑衣人天天來，銀子甩出來就走後門，掌櫃連藥名都不讓提。”
    甘草終於開口：“誰在收這藥？”
    “誰知道呢。”老者搖頭，“不是本地人，也不留話。但聽說最近供不上了，坊裏連酸棗仁都斷貨。”
    甘草默然起身，將水囊掛回腰側。他心中已明——逆藥閣盜取“茯苓遠誌丸”，非為牟利，而是取其主成分以補全控心劑之鎮靜環。此前迷魂粉致人躁動失控，若再添安神之力，則可使人清醒而順從，正是完美控心之基。
    他翻身上馬，韁繩一緊，正欲啟程，忽覺林中鳥雀驟止鳴叫，連枝頭滴水之聲也似凝滯。馬鼻輕噴，前蹄微刨，顯有異感。
    甘草左手按住鞍橋，右手悄然握緊煙囊。他放緩呼吸，目光掃過林緣——三處枯藤垂落位置不對，葉麵無雨痕，應是近日被人撥動；右側灌木叢中，泥土翻新，卻無獸跡穿行。
    他不再遲疑，猛然揚鞭，馬嘶長鳴，疾衝而出。
    刀光破雨而至。
    三道黑影自林中躍出，為首者披玄色鬥篷，麵覆薄紗，身形瘦削。一刀直劈馬首，甘草側身避讓，借勢將煙囊擲於地麵。白霧騰起，夾帶辛辣氣味迅速彌漫林間。追殺者吸入即咳，眼目刺痛，動作頓滯。
    甘草驅馬貼林疾馳，身後腳步淩亂，刀鋒再難近身。他趁機回首一瞥，見那首領模樣的黑衣人踉蹌退後，腰間玉佩因劇烈動作崩脫，墜入泥中。
    他勒馬回轉，俯身抄起玉佩，順勢抽劍格開斜刺而來的一柄短刃，再一蹬馬腹，衝出伏擊圈。
    林外官道空曠，風雨重壓而下。他未停留，隻將玉佩握於掌心，策馬疾行數裏，確認無人尾隨，方於一處斷崖邊勒馬。
    玉佩青玉質地，雕蓮紋，背麵刻“藜蘆親賜”四字，字跡細勁。他用指甲輕撬邊緣，一聲微響，夾層開啟，內藏一幅薄絹地圖。
    展開細看，圖中標“海藻島”地形，山勢水脈清晰。島心一處標注“核心殿：控心劑研配處”，西北角岩洞旁書“藥牢：柴胡囚所”。另有多處紅點標記，似為崗哨分布，其中兩處與生薑所傳草圖吻合。
    甘草將地圖折成寸許小塊，貼身藏入內袋，與引藥清單並置。他抬眼望北——遠處山巒疊嶂，京城尚在百裏之外，城影隱於雨幕，模糊難辨。
    馬喘息未定，鬃毛濕透，前腿微顫。他伸手撫過馬頸，發覺鞍後布袋微裂，紫蘇葉所贈藥商名錄一角露出，已被雨水浸染半寸。他將其塞回，又檢查行囊其餘物件：陳皮陶罐完好，蘆根急信未損，解毒煙囊僅餘三分之一。
    他重新上馬，行至一處渡口支道，見岸邊泊著一艘烏篷船，船頭立一蓑衣人，正低頭整理纜繩。甘草放緩速度，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彈入水中。漣漪擴散，那人肩頭微不可察地一震。
    甘草不再觀望，調轉馬頭，轉入山野小徑。
    小徑蜿蜒入林，兩側荊棘叢生。行約半炷香時間，他忽覺袖口一沉——原是先前搏鬥時被劃破，布條勾住枯枝。他停下解結，手指觸及內襯夾層，發現藏於其中的佛手供詞副本邊緣已被磨破，字跡模糊處恰是“南北樞紐”四字。
    他未更換文書，隻將其翻麵塞深。
    前方林隙透出微光，似有村落輪廓。他正欲加快速度，忽聽身後傳來車輪碾泥之聲。回頭望去，一輛獨輪藥車緩緩駛來，推車人裹灰袍，頭戴鬥笠，車身遮布下隱約露出一隻鐵箱，鎖扣鏽蝕，卻係著嶄新麻繩。
    甘草勒馬靠邊，任其先行。藥車經過時，一股淡淡腥氣隨風飄至——非藥材腐味，而是久未清洗的金屬鏽混著焦苦藥渣的氣息。他記起老林洞中那口青銅鍋，鍋底殘留的正是此類氣味。
    藥車遠去，他並未追查。此刻每一步皆在敵網之中，貿然節外生枝，反易暴露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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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繼續北行，途中經兩處驛站外圍，皆繞道而過。午時前後，於一荒村茶棚暫歇。棚主奉粗茶，他隻嗅了一口便放下——茶中有微量雄黃粉，雖不足以傷人，卻是某些迷藥輔引。
    他付錢離去，臨行時瞥見棚柱上刻有一“逆”字，刀痕新鮮，深淺不均，似是孩童塗鴉，卻又恰好遮住一道舊刻編號“庚七”。
    出村後，他改換路線，專擇野徑穿行。暮色漸合時，抵達一處斷橋。橋下溪流湍急，對岸山勢陡峭，唯一條懸索可供通行。他係穩行囊，牽馬踏上木板，板麵腐朽，每步落下皆有碎裂聲。
    行至中途，馬突然受驚，前蹄揚起。甘草死死拉住韁繩，另一手扶住索鏈。就在此刻，他看見對岸樹後閃過一道人影——手持長弓，弓弦已張。
    他來不及思索，猛地拍馬臀部。馬悲鳴一聲，奮力躍向對岸，前蹄剛觸實地，一支羽箭已釘入方才立足的木板中央。
    甘草未作停留，驅馬疾奔。身後再無追兵，唯有風雨如注。
    夜深，他尋得一處廢棄獵戶小屋棲身。生火取暖後，取出玉佩再次查驗。蓮紋中心有一極細凹點，以針尖輕挑，竟彈出一絲金線——長約三寸，末端烙有微小編號“壬三”。
    他凝視良久，將金線纏於指間。此物非尋常信物，當為逆藥閣內部聯絡密令所用，唯有高層執令者方可持有。
    窗外雷聲滾滾，屋梁震動。他吹滅火堆，靠牆而坐，手始終按在行囊內袋。
    馬在角落啃食幹草，咀嚼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某一瞬，它忽然停住，耳朵豎起，朝門外方向低嘶。
    甘草緩緩抽出腰間短匕，抵在膝上。
    門縫下，一滴水珠緩緩滲入，顏色微褐，帶著極淡的甜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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