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京城歸,藥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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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牽馬立於城門外三丈處,雨已停,簷角滴水敲在青石上,一聲聲慢。他左肋下的舊傷經連夜奔襲,此刻如鏽刀刮骨,呼吸稍重便牽動一陣鈍痛。馬鞍後的布袋裂口更大了些,紫蘇葉所贈名錄一角再度露出,邊緣已被泥水浸成深褐。
守門衙役舉燈照臉,盤問來由。甘草從行囊取出一隻陶罐,罐身刻“陳皮”二字,釉麵斑駁。“江南舊友托我送藥致謝,中和堂可認得此物?”
衙役湊近細看,又嗅了嗅罐口,點頭放行。甘草緩步牽馬入城,未走主道,繞藥市東巷而行。途中忽聞前方人群騷動,有老婦顫聲議論:“……中和堂隔壁的茯苓藥坊,昨夜丟了‘茯苓遠誌丸’,整櫃秘藥不翼而飛!”
另一人接話:“可不是?遠誌那老頭今早蹲庫房門口哭,說見了黑衣人從後門進來,一眨眼就沒了。”
甘草腳步未停,卻將雙耳微側,記下每一句碎語。行至岔口,一人自暗處趨前,灰袍短打,肩挎竹簍,正是麥芽。
“甘先生,您總算到了。”麥芽壓低嗓音,“茯苓藥坊大亂,秘藥不見,遠誌嚇得躲進庫房不敢出來,連賬本都翻錯了三遍。”
甘草頷首,隨其穿街入坊。藥坊大門虛掩,夥計往來慌亂,有人正提水欲衝刷後門地麵。甘草止步門檻,抬手示意麥芽勿動,自己俯身細察門縫——濕泥中嵌著半片幹枯根須,色褐黃,撚之微辛帶香。
他收入手心,緩步入內。
正廳空寂,茯苓坐在案前,雙手交疊,指節發白。見甘草進來,猛然抬頭,眼眶通紅。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他聲音發抖,“‘茯苓遠誌丸’沒了,鐵櫃鎖扣完好,藥瓶卻全空了。我查了三遍庫存,昨日閉坊時還在……”
話未說完,庫房方向傳來窸窣響動。遠誌探出半個身子,衣襟歪斜,眼神渙散。甘草走近,伸手輕按其腕脈,指尖觸到細微震顫。他默運指力,緩緩推壓太淵穴。片刻後,遠誌眼皮一顫,神誌稍清。
“你說,昨夜誰來了?”甘草問。
遠誌嘴唇哆嗦:“青布衫……後門……他手裏拿著一包灰藥,我沒看清臉。我轉身喊茯苓,再回頭,人就不見了。”
“他留下什麽?”
“地上……有個字。”
“什麽字?”
“逆。”
甘草鬆開手,轉向茯苓:“鐵櫃鑰匙呢?”
“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賬房抽屜。”
“去取。”
茯苓起身進屋,片刻後捧出一銅匙,遞上時手仍微抖。甘草接過,目光掃過匙柄——無損,無痕。他未言,隻將其收入袖中,轉身往後門走去。
地麵已被潑水衝洗,濕滑難辨足跡。他蹲下,手指沿磚縫緩緩移動,至牆角一處凹陷,忽覺指尖粘滯。以指甲蘸濕輕刮,一道暗紅刻痕浮現——“逆”字成形,起筆左重右輕,收鋒急促如斷刃。
與西山寮、江南渡口所見,同出一手。
他站起身,掌心攤開那片根須。石菖蒲——味辛、性溫,開竅化痰,亦可入毒引。此前鬱金供詞提及,莪術派石菖蒲赴中和堂取“茯苓遠誌丸”秘方。如今藥失,現場留其根屑,是取藥時無意脫落,還是刻意示蹤?
正思忖間,麥芽匆匆返回,附耳道:“石菖蒲在外求見,說有柴胡的確切消息。”
甘草眸光一凝,未動。
“他一個人,青布衫,袖口帶血跡,像是新傷。”
甘草沉默片刻,低聲吩咐:“回他,甘草不在坊內,已往城南去了。”
麥芽領命而去。甘草卻未離,反轉入庫房深處,藏身一排高聳藥架之後。架上堆滿空箱,塵封已久,唯最底層一隻木匣微敞,露出半截麻繩。他不動,隻將視線鎖定門扉。
約半炷香後,門外腳步輕響。石菖蒲立於階前,身形瘦削,左袖卷起一截,繃帶滲出血絲。他環顧四周,不見人影,隻朝門內朗聲道:
“甘草兄,柴胡尚在海藻島藥牢,若再遲七日,恐性命不保。”
無人應答。
他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此刻唯有我能帶你入島。信與不信,明日午時,城南廢藥爐見。”
言畢,轉身欲走。
甘草仍藏於暗處,未出聲。待腳步遠去,才緩緩走出。麥芽從側門閃入,低聲問:“真不見他?”
“不見。”甘草搖頭,“他若真為救人而來,不會隻說一句便走;若為誘我現身,更不可輕信。”
“那明日去不去?”
“去。”甘草將那片菖蒲根須貼身收好,“但不是他定的時間。”
他返身回廳,取過紙筆,寫下幾行字,折成小方,交予麥芽:“若他再來,把這個給他。”
麥芽接過,見封口未黏,忍不住問:“寫的是什麽?”
“一句話:‘你要的引藥,我帶來了。’”
麥芽一怔,隨即會意,匆匆離去。
甘草獨坐廳中,取出那把銅匙反複查驗。匙身無異,可當他以指腹摩挲匙背接縫處,忽覺微凸——似有夾層。他取小刀輕撬,一聲輕響,底蓋彈開,內藏一小卷薄紙。展開僅八字:
“鑰出賬房,子時三刻。”
正是今晨被盜時間。
他合掌捏碎紙條,目光沉靜。
茯苓端茶進來,手仍不穩,杯沿磕碰案角,發出輕響。
“這鑰匙……怎麽會……”
“有人複製了它。”甘草道,“昨夜子時三刻,盜鑰者開啟鐵櫃,取走秘藥,再複原鎖扣,不留痕跡。”
“可誰會做這種事?”
“知道鑰匙存放位置的人。”
茯苓臉色驟變:“你是說……坊裏有內鬼?”
甘草未答,隻問:“近日可有外人進出賬房?”
“隻有……石菖蒲。”
“他何時來的?”
“三天前,說要查一筆舊賬,我讓他自己找。”
甘草閉目片刻,再睜眼時,已換了一種語氣:“遠誌記憶雖亂,但他說的‘青布衫男子’,未必是石菖蒲本人。”
“那是誰?”
“替身,或傳令者。”
他起身走向後門,忽覺袖中一沉——是那枚從泥中拾回的鏽鑰,方才藏於內袋,此刻竟自行滑落。他握緊鑰匙,冰冷鐵齒嵌入掌心。
夜雨再起,敲在瓦簷上,如鼓點催行。
甘草立於門內,望著門外漆黑巷道。遠處更鼓報二更,風穿巷而過,吹動簷下殘燈。
他手中鑰匙紋絲不動,唯有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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