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順著屋簷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細沫。甘草仍立於後門內側，手中鐵鑰未鬆，指節因久握而泛白。遠處巷口微光晃動，一道人影踏水而來，青布衫角翻起，左袖血跡已凝成暗褐。
    是石菖蒲。
    他停在階前，目光掃過門檻濕痕，又抬眼看向門內之人。“昨夜未見，今日特來補言。”聲音平穩，如論藥性般沉靜，“‘茯苓遠誌丸’主安神定誌，然若欲控心神於無形，須加一味開竅之藥——譬如石菖蒲。”
    甘草未動，隻將手中鏽鑰緩緩收入袖中。
    “你說得對。”他終於開口，“此方若缺開竅引藥，確難達深層神機。可這藥坊秘方，向不外傳，你如何得知其需調控心神？”
    石菖蒲神色不動：“柴胡曾與我論及配伍之道，提及此丸為‘虛實之間’的關鍵一環。如今藥失，必有人欲借其力，擾人心智。”
    “所以你特意留下根須？”甘草從袖中取出那片幹枯褐黃的碎屑，置於掌心，“就在門縫泥中。還有牆角那個‘逆’字——起筆左重右輕，收鋒急促如斷刃。與西山寮、江南渡口所見，同出一手。”
    石菖蒲瞳孔微縮，旋即垂目：“我不知你說什麽。”
    “不知？”甘草向前半步，“那你袖口沾的這抹碎屑，可是自己脫落的？還是……故意遺落，好讓我知道你來過？”
    空氣一滯。
    石菖蒲未答，反問：“你既疑我，為何還留在此處？為何不追查柴胡下落？”
    “我在等一個人。”甘草語氣不變，“一個會說真話的人。而不是用半句真言裹著全盤謊言，來試探我的反應。”
    話音未落，另一道腳步由遠及近，踩碎水窪。一名女子疾步而來，發髻微亂，手中緊攥一隻烏木藥盒。她見廳中已有二人，腳步一頓，目光觸及石菖蒲時猛然一顫，指尖幾乎捏裂盒角。
    是酸棗仁。
    她強自鎮定，轉向甘草：“聽聞秘藥有變，我立刻趕來。這配方關乎多處安神藥局調配，若泄出，後果不堪設想。”
    甘草點頭，請她入廳。
    三人並立堂中，燭火搖曳。酸棗仁將藥盒置於案上，手指微抖地翻開筆記冊頁，逐條核對藥材名錄。她低著頭，不敢再看石菖蒲一眼。
    甘草緩步踱至茶桌旁，取壺添水，動作從容。途經石菖蒲所坐之椅時，袖角輕拂其左袖邊緣——一點淡粉色粉末悄然飄落，被他以指腹壓入小紙包，封存於袖袋。
    酸棗仁合上冊子，聲線略緊：“目前未見配方外流痕跡。但若秘藥已被取走，恐怕……早已用於別處。”
    “你前日可曾來過賬房？”甘草忽然問。
    她筆尖頓住，抬頭：“不曾。”
    “那倒奇了。”甘草走向櫃架，抽出一本舊賬，“昨日子時三刻鑰匙被盜前後，賬冊上有枚指印，邊緣帶朱砂膏油痕——是你慣用的護指膏。”
    酸棗仁呼吸一滯，隨即搖頭：“或許是我 earier……早些時候查賬留下的。”
    “三天前。”甘草糾正，“你最後一次進出賬房，是三天前。而昨夜盜鑰者，正是利用這段時間複製了銅匙夾層中的時間標記。”
    她沉默，指尖重新攥緊藥盒。
    石菖蒲忽道：“這些瑣事不必糾纏。眼下要緊的是柴胡。他在海藻島藥牢，隻剩七日性命。若想救人，明日午時，城南廢爐相見。”
    甘草轉頭看他：“你說破廟也可談？”
    “破廟清淨，無人打擾。”
    “好。”甘草應得幹脆，“我準時赴約。”
    酸棗仁猛地抬頭，目光飛快掃過石菖蒲的臉——那一瞬的交匯，極短，卻清晰如針。
    甘草看在眼裏，不動聲色。
    石菖蒲起身欲走，臨行前低聲一句：“你要的引藥，我也帶來了。”
    甘草隻點頭：“我知道。”
    待兩人先後離去，廳中重歸寂靜。雨水拍打瓦簷，節奏未歇。甘草立於案前，攤開掌心：一片菖蒲根須、一小包粉粒、一張拓下的“逆”字墨痕。
    三物並列。
    他喚來麥芽，命其盯住酸棗仁歸途行跡，尤其注意是否繞道城南廢爐方向。麥芽領命而去。
    甘草返身走入庫房，將鐵櫃鑰匙夾層中那張“鑰出賬房，子時三刻”的紙條取出，貼於牆角。隨後，他又從懷中取出此前收集的幾枚“逆”字拓片——西山寮陶罐上的刻痕、江南渡口殘留的墨跡、藥坊後門磚縫中的暗紅劃痕——一一排列，與新拓之痕對照。
    筆勢一致。
    起筆左重。
    收鋒斷刃。
    布局已成。
    他正欲轉身，忽覺腳邊微響。低頭看去，方才放置三樣證物的檀木托盤邊緣，竟有一絲極細的纖維斷裂——像是被人匆忙觸碰過又強行收回手。
    他不動聲色，將托盤推回原位，卻在轉身刹那，眼角餘光瞥見窗子外人影一閃。
    不是麥芽。
    那人影站了不過兩息，便退入雨幕。
    甘草緩步至窗畔，推開半扇。冷風裹雨撲麵，巷道空寂，唯有遠處兩道身影各自前行——一道瘦削穿青布衫，一道裹披風提藥盒，相隔數十步，卻都朝著同一方向隱去。
    他手中托盤未放，三樣微物靜靜躺著。
    雨聲蓋住了更鼓。
    一滴水珠順著窗欞滑落，砸在托盤邊緣，震得那片菖蒲碎屑微微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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