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滋味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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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纓從廚房出來,就見窗邊坐著的兩人。
    這位馮院首常往她店中來,在窗邊一坐就是小半下午,待到學生來之前,他又離開。
    有時也會同他那位叫賀三郎的友人一起到店裏用飯,偶有幾次,她無意間抬起頭,看向他的方向,總能觸碰到他看過來的目光。
    她同他說話最多的一次,隻怕就是那日去他府上,給他家老夫人料理飯食,除開那一次,前前後後,兩人從來沒連續說過三句話。
    大多女子在外開店,最忌招惹是非,戴纓也不例外,好在小肆位於學院周邊,來往之人不那麽複雜。
    有段時間,她一度以為閉店後,尾隨他們的那輛馬車裏坐的是馮牧之,漸漸地,這一認定被她否了,也沒什麽原因,就是覺著他應該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並不需要多接觸就能感知到對方是個什麽樣的秉性。
    這位春秋書院的院首從外看來,是個極守規矩,有自己一套準則之人,無論幾時見到他,他的神情都板板正正,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直到這一刻,看見他和陸銘章對坐,終於發現他身上的熟悉之感的由來。
    她在馮牧之身上似是看到了陸銘章的外影兒,板正守矩的外像之下暗藏的叫人不可捉摸的心思。
    但也隻是一撇極淡極淡的虛影,還是差太多,畢竟這世上沒人能賽過陸銘章在她心裏的位置和分量。
    馮牧之沒有刻意抬眼,在他目之所及的視線中,戴纓立在那人身邊。
    她見他二人對坐,以為兩人先前認識。
    馮牧之再也待不下去,狼狽地起身,走了幾步,發現自己還未給錢,從衣袖中摸了半晌,把錢放到櫃台上就匆匆離開了。
    戴纓透過半開的窗子往外望去,馮牧之走得很快,沒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兒。
    “你們剛才在說什麽?”戴纓問道。
    陸銘章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
    戴纓沒再問,隻是從這日以後,馮牧之沒再來過半閑小肆,他又坐回了對麵的茶樓。
    出了幾日大太陽,路上的積雪終是化了。
    這日,戴纓從櫃台後走出來,帶著夥計福順正準備去街上買些東西,剛出店門,一輛馬車在門外停下。
    接著,一個紮著雙髻的丫鬟從車裏下來,再打起車簾,攙扶著一少女從車裏出來。
    戴纓看了這對主仆兩眼,因著店裏有人照看,她沒去管,下了台階往街上行去。
    元初進到店裏,先是四下打量,然後尋了一個位置坐下。
    “客人想吃些什麽?”歸雁上前問道。
    元初一個眼神也不給歸雁,而是拿下巴朝一個方向揚了揚:“讓他過來。”
    歸雁遲疑不語,無措地立在那裏,一時間不知該怎麽辦,因為這位女客讓她家阿郎前來應候,那怎麽可以。
    “怎的?他不是這店裏的夥計?”元初說出的腔調並不客氣,“還是說他是這店的東家?”
    歸雁正待應是,然而少女話鋒一轉,一副盛氣淩人的態度:“就是店裏的東家又如何?開門做生意,端得什麽架子。”
    陸銘章在她高傲的話音中,已然走了過來。
    “阿郎……”歸雁吞吐道,“這位客人……”
    “我來,你下去。”
    歸雁得了陸銘章的話,退到一邊。
    “這位小娘子想吃些什麽?”陸銘章問道。
    元初抬眼,看向陸銘章,在他臉上看了又看,終於開口道:“先上招牌菜,再來一壺美酒,之後嘛……”停了停,接著說道,“等我吩咐。”
    陸銘章給歸雁睇了一個眼色,歸雁會意後,去了後廚。
    既然已點過菜品,陸銘章欲轉身離開,誰知卻被叫住:“我叫你走了麽?”
    陸銘章頓住腳,回過身,麵無表情地看向眼前的少女,元初毫不避忌地回看過去,似笑非笑道:“我父皇賞賜的那些還不夠你用?你還要守這小破店做什麽?”
    陸銘章低睨著她,沒有半點回答她話的意思,卻也沒有抬腳離開。
    元初並不在意,將空杯往前推了推,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陸銘章進前一步,一手拂袖,一手執壺,親自替她沏了一盞茶。
    接著歸雁雙手執著木托盤走來,皆由陸銘章親自擺放。
    元初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酒呢?”
    歸雁又去櫃台旁取了一壺酒來,放到桌上。
    元初抬起頭,再次看向陸銘章,陸銘章仍照先前那樣,情緒上沒有半點波動地執壺,很自然地給元初斟酒。
    元初舉過酒杯,輕呷一口,用隻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陸相親自斟酒,滋味就是不一樣……”
    元初知道陸銘章並不奇怪。
    很早的時候她就知道有陸銘章這麽個人,但每一次聽到,都不是好話,全是恨罵,誰罵呢?自然是她的父親。
    譬如,無恥之徒、奸邪之輩等,又因何而罵,不必說,打了敗仗,是以,但凡見到父親情緒不平,天威震蕩,那一定是因為那個人。
    這一認知,讓她對陸銘章其人產生了好奇,後來,她利用手上的權力做了一件事。
    請宮裏最出色的畫師,赴大衍給她畫一張陸銘章的肖像,不論用什麽辦法,她要見到這個讓他父親頭痛不已,卻又無可奈何之人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是比旁人多個鼻子,還是多個腦袋。
    而那位宮廷畫師在不能違抗命令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赴大衍,這一去就是兩年。
    往返路上的耗時就按一年來算,實際並不用,畫師為了畫得陸銘章的麵影,竟是用了一年的時間。
    陸銘章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的轎輦通常都是徑直進入陸府,並不在門前停駐。
    寥寥幾回得見真容。
    當然了,畫師從前也沒見過陸銘章其人,不過想要從一眾人中辨識並不難。
    為了完成使命,畫師就這麽風雨無阻地在陸府附近紮了根。
    在他終於完成畫作後,不帶絲毫留戀地離開了,陸府看守的門子還奇怪,那個比他還敬業的叫花子怎麽不來了。
    昨日,陸銘章在宮道上被截停,下了馬車,雖是兜著鬥篷,可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並不是那個畫像畫得有多逼真,而是她從他鼻管以上的部位,認出了是他。
    克製、隱忍還有深不可測,在你毫無防備之時,沒有半點商量餘地攫取你的一絲神識。
    僅憑外貌和神態,她也隻是懷疑,並不十分肯定,後來著人一打聽,羅扶打了勝仗,而陸銘章在來羅扶接親的途中被匪賊殺死。
    這一樣一樣拚湊在一起,猜疑打消了,心裏有了答案。
    元初以為拆穿陸銘章的身份,他會驚惶或是失態,然而沒有,他的麵上很平靜,就連執壺的手都很穩。
    “殿下今日來就為這個?”陸銘章說道。
    元初一噎,在她肯定他就是陸銘章之後,她的心興奮地跳動起來,試想想,多年來似真似幻的人終於出現在麵前,枯燥乏味的日子仿佛被撕開一道口子,一種混合著證實、挑釁與純粹好奇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她。
    如何不讓她欣喜,無趣枯燥的生活終於有了新的可期。
    元初見他一臉漠然的神情,揚起笑來,隻是這笑有些不懷好意,甚至挑釁。
    “陸大人就不怕本殿把你的身份捅出去?曾經權傾朝野的陸大人,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尊榮,如今卻淪落為一個跑堂的店夥計?”
    元初抬了抬下巴,以為陸銘章會被激怒,就算不被激怒也會感到羞辱,從而麵露屈辱之色。
    誰知他仍是那副靜和的態度,她試圖從他的臉上揪出一點點,哪怕半點的情緒波動,沒有。
    這人的情緒太穩了,完全不受任何影響,又或是他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裏,他知道她隻是過過嘴癮,實際根本不會那樣做。
    而且她發現,他並不受身份所囿,做個跑堂的店夥計,他真就進入到這個角色,並不因此覺得有任何的不妥。
    這樣一個人,把他丟到哪裏,他都能很快地適應,從而找到一條有利於他的出路。
    正在想著,一個清亮的女聲從店門處傳來。
    “福順,還不去接下酒壺,招呼好客人。”
    元初轉頭去看,就見店門前立了一女子。
    她身邊的一個夥計,放下手裏的物件,小跑上前,從陸銘章手裏接過酒壺,笑道:“小的來,小的來。”
    那女子往她這邊走來,像是把外麵的天光染了幾分,攜在身上,行到她的麵前。
    “娘子莫見怪,我家夫君是個讀書人,隻會撥撥算盤。”戴纓微笑道,“妾身從不叫他出來張羅,就怕把客人嚇走了。”
    元初端詳眼前的女子,光潔飽滿的額,柔亮的烏發在腦後簡單地盤一個髻,耳邊有一點點纖細的碎發,像兩個翅膀一樣微微蜷曲,因為寒冷,她的鼻頭有一點點紅,臉腮也是兩團紅。
    很招眼的一人。
    戴纓說罷,轉過身,聲音很輕很輕地說道:“爺去那邊,這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