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蘇家小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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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錦站在海邊,望著新修的木棚屋,和那些對蘇菩薩感恩戴德的百姓,不禁感慨萬千。
六年前,她亦時常在這裏徘徊,幾番想加入歡天喜地的蘇家,而最終又不得不默默地離去。
對於她來說,小燈已不是小燈,隻是踐行著“快、準、狠”的海女蘇繡而已。
從一開始,她不敢與她相認。
到後來,她不知道該不該與她相認。
而最終相認,卻已是背道而馳,她開口,再喚不出“小燈”二字。
……
那年的海邊木棚屋裏,蘇繡一家圍著飯桌,盯著托盤裏白花花的銀子,每雙眼睛都放著異樣的光來。
那是足足三百兩的銀子,縣太爺親自領著一班衙役,一路吹吹打打送到蘇家來的。
“海女蘇繡勇於與凶犯搏鬥,殲滅覆舟盜屍並殺人害命之元凶謝草偶,為漕江民心之安定做出了傑出的貢獻,其心可嘉,其行可揚,堪為女中豪傑,百姓典範。”
“另,本衙鑒於蘇繡功德可嘉,特嘉獎三百兩白銀,以資鼓勵。”
嘉獎令是刑部下發的,獎金則是上回漕幫答謝銀中的一部分,甄有德事際上是一毛不拔。
蘇繡是名利雙收,一顆心在縣太爺的讚揚與眾人欽羨的目光中,飄飄然起來,隻是在眼角餘光裏瞥到雲中錦轉身離去的背影時,稍感一些失落。
“買買買,買魚燈,買好吃的。”阿爹喜滋滋說道。
蘇繡將一錠銀子放在阿爹麵前。
“買新衣裳新冠帽。”蘇絡說道,“過幾天鄉試就要放榜了,我有把握,就算不中解元亞元,至少也能中個經魁,我要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接受所有人的慶賀。”
蘇繡點了點頭,又將一錠銀子放在蘇絡麵前。
隻有蘇纓久久未做聲。
“姐,你想要啥?”
蘇纓搖搖頭,落寞地坐在一旁低頭不語。
蘇繡抿了抿嘴,看著蘇纓搖了搖頭。
自從那日從芻靈莊回家之後,蘇纓便極少開口說話,常常是呆坐著愣神。
她想,姐姐生性柔弱,需要久一點時間才能緩過勁來。
“不管怎麽,事情都過去了,姐姐會好起來的。”她在心中暗暗歎了一聲。
除掉謝草偶,一切已成定案,她也成了官府眼中的有功之臣,漕幫也不能再找蘇家的麻煩。
盡管雲中錦仍然提出質疑,但刑部已傳書將她召回,隻要她離開漕江,蘇家便再無後顧之憂。
蘇繡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姐,人要往前看,別往身後瞧,我們的好日子已經開始了呢,隻管往前奔就是。”她定定地說道。
……
蘇繡端著二百兩銀子走進了興隆酒家,“咣”地一聲放在曹興隆麵前,把他嚇了一大跳。
“女英雄,您要作甚?”曹興隆戰兢兢問道。
“我要盤下你的酒家。”蘇繡豪氣地說道。
曹興隆瞅著麵前的銀子,眼珠子轉了半晌,掐完手指頭又撥了半晌算盤,將所有的算計都算了一遍,雖然不虧,但也沒有多少賺頭。
再瞧上一眼蘇繡腰間的撬刀,不管她是誤殺還是“勇於搏鬥”,這都是一把殺過人的撬刀,如今蘇繡更是時刻將它別在腰間招搖過市,哪個敢在她麵前造次?得罪了她,沒準也給你一撬刀,小命不保矣。
這麽一琢磨,咬了咬牙說道:“行,酒家給你,但後邊的兩間柴屋你若是想要,得加五十兩。”
酒家後邊的柴屋甚是簡陋,根本不值五十兩,但蘇繡盤算了一下,將它們收拾收拾倒也可以住人,待賺了錢再將左鄰右舍全買下來連成片,蘇家小棧就能越擴越大,到時候這半條街都是蘇家的了。
於是果斷掏出五十兩放在二百兩之上,清清脆脆說聲:“成交。
曹興隆當即抱著二百五十兩銀子,收拾走人。
蘇繡做事甚是麻利,隻籌謀了兩天,便在鼓樂鞭炮聲中,親手揭開了“蘇家小棧”的招牌,並且辦了兩桌酒席,宴請海邊的鄉鄰以及之前在街頭巷尾有“鍋蓋之交”的大爺大嬸子們。
那熱鬧程度,堪比蘇纓與謝草偶成親的那一日。
然而,一家人站在蘇家小棧門前從大早上等到午後,食客無一人,就連前來賀喜的鄉鄰,也隻有魚丸婆與大海母子倆。
原先興隆酒家那些食客,都是奔著顯身份來的,越貴越吃得起勁,如今興隆酒家變成了蘇家小棧,店家還是個他們瞧不起的身份低賤的海女,因而都不肯前來,隻站在遠處觀望。
而那些鄉鄰,則是出於一個“妒”字。
普通人的心,亦善亦妒。
當你窮困之時,他們不會來欺你踩你,或許還會時常接濟於你,為你打抱不平,但也往往最見不得你一夜之間飛上高枝變鳳凰。
蘇家受到官府嘉獎,白得了三百兩銀子,無異於一夜暴富,轉天就將城裏最大的酒家盤下來,這麽大張旗鼓地開起了自己的蘇家小棧,一家人穿戴一新喜氣洋洋站在門前迎客,怎不叫人心生怨念?
他們不進蘇家小棧,卻也不走,就那麽不遠不近地聚著,對著蘇家人指指點點,尤其是指著蘇纓,說上幾句,笑上幾聲,聲音不大不小,恰恰好能傳入蘇家人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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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丸婆看不過去,過來說道,“蘇繡啊,白得的銀子開了店,就別太張揚了,多遭人恨了啊。”
“什麽叫白得銀子?又沒偷又沒搶,是我憑本事掙來的。官府都對我大肆表彰,我的新店開張這麽喜慶的事又為何要偷偷摸摸?”蘇繡道。
魚丸婆歎了口氣又道,“是是是,新店開張這麽喜慶的事兒,就別讓蘇纓站在門前迎客了,多不吉利啊。”
蘇繡的眉頭頓時擰了起來,“為何?”
“謝草偶那個老東西裝神弄鬼且不說,又害人又偷屍給草偶換魂什麽的,實在是又可惡又叫人惡心,蘇纓卻非要嫁給他不可,本就叫人議論了。成親之日鬧出那麽多事來,新郞倌還讓你一撬刀給紮死了,能不叫人說閑話嗎?”
蘇繡怒道:“謝草偶本就該死,說我姐閑話做甚?”
“不管到底是什麽緣故,他究竟該不該死,總之他就是死了呀,那新娘子就是大不吉大不祥之人。”魚丸婆說道。
“對,蘇纓是不祥之人。”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聲,所有人便都跟著喊。
“謝草偶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我的撬刀上死的,他做了那麽多壞事,本就命數已盡,閻王爺借我的撬刀一用罷了,要說不吉也是我不吉,為何說我姐?”蘇繡急眼道。
“再說,我姐與謝草偶並未拜堂,禮未成不做數,這一點張捕頭他們都可以作證的。”
“那也不成。”魚丸婆說道,“我們海邊人凡事都要講個吉不吉利,蘇纓雖然與謝草偶沒拜成堂,可也是坐著花轎被抬進了謝家的呀。”
“你也別怪鄰裏們,著實是大家都怕不吉往後會遭難的呀。畢竟謝草偶弄出個什麽九陰女,蘇纓又與謝草偶沾邊,不能不避著點。”
“我隻是好心提醒你,你別衝我來呀。”魚丸婆接著歎道,“我老婆子與大海是看在你有恩於我們母子,這才過來給你們一家道個喜,祝你們生意興隆吧。”
魚丸婆說罷,也不吃酒席了,拉著大海顫巍巍地走了。
蘇纓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強忍著沒有哭。
“謝草偶是謝草偶,我姐是我姐。我姐清清白白,何來的不祥之說?”蘇繡咬著牙,衝著眾人道。
“蘇家小棧我就開在這街上了,酒席我也辦了,進不進門吃不吃都隨你們。以後鄉鄰來了價錢可打個對折,但若說我姐半句不好,對不住,免進!”
好話狠話都撂下了,依然沒有人前來,而議論聲更甚,有人幹脆喊道:“不祥人蘇纓滾出漕江。”
喊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蘇纓再也撐不住,捂著臉哭著衝了出去。
“大姐。”蘇絡追了出去,但因人群阻隔,轉眼便失去了蘇纓的蹤影。
蘇纓一路奔著海邊跑,“撲通”一聲跳進了急浪之中。
“蘇纓。”
雲中錦正在海邊徘徊,見此情景急切隨之躍入海中。
正是風高浪急之時,她幾番抓住蘇纓卻又被海浪衝散。
眼看著蘇纓就要被急浪翻卷衝走,蘇絡趕到,與雲中錦一道合二人之力方才將她救了回來。
“我是個不祥之人,就讓我去死吧,別管我了。”蘇纓醒來又掙紮著往海裏奔,雲中錦隻得死命拽住她,她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誰敢再說大姐不祥,我跟他拚命。”蘇絡恨然罵道。
“不不不,我一個人的苦我自己受著便是,我原本就是命該如此。阿弟也好,繡也好,求你們別再為我弄出事來了,我們蘇家再受不起了呀。害我求求你們了。”
蘇纓愈是哭得昏天黑地,蘇絡的牙愈是咬得咯咯響。
雲中錦卻聽出了一絲端倪來。
按照蘇纓話中的意思,蘇繡或者蘇絡曾經弄出過什麽天大的事?她所指,是殺侯榮還是殺謝草偶?
殺侯榮,目前沒有實據。
殺謝草偶,是屬於誤殺,還是官府認可並嘉獎的大功一件。
即便她聽出了蘇纓的話中意,也拿蘇家沒轍,更何況還有尚書大人對她“不得節外生枝”的鈞命在。
蘇纓哭得她心煩意亂,覺得並不僅僅是因為別人的幾句閑話,定是還有別的什麽緣故令她如此痛不欲生?
她為蘇纓抹去臉上的淚水,細心寬慰道:“別哭了,蘇纓,閑話之所以叫做閑話,便是毫無意義的話,別去計較就是了,就當耳旁風吹過而已。人活著是為自己活,又不是為他人活。我們自己象象樣樣地活著,比什麽都好。”
“說大姐閑話就不行。”蘇絡不服氣道。
“那個張大,還有那個豬頭六,前一陣子還上趕著來我們家提親求娶大姐呢,今兒個就屬他們喊得最難聽,忒不是東西了。我恨不得上去揍他們一頓,看他們還敢亂說!”
雲中錦道:“蘇絡你別添亂。過兩日就是鄉試發榜了,等你榜上有名,上門來求親的大有人在。今天的閑話,明日全都會變成貼心話,你信不?”
“我信。”蘇絡自信滿滿。
“鄉試完了我還要會試、殿試、當官。到那時,他們個個抬著大禮來向我大姐、阿姐求親,我們還看不上他們呢。”
“走,大姐,我們回蘇家小棧去,走大街,不走小巷,就要讓所有人看一看,今日他們眼中所謂不祥的,是明日他們高攀不起的。”
蘇絡強將蘇纓扶起,拖著拽著也要帶她回到蘇家小棧去。
雲中錦望著蘇絡與蘇纓,不知為何,從心底裏湧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蘇家小棧的鼓樂已經撤去,店中傳來蘇纓隱隱的哭泣聲,蘇絡的唉聲歎氣聲,阿爹看著無人來吃的酒席,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坐立不安。
隻有蘇繡仍堅持站在門前,倔強地一遍一遍放著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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