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龍爭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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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八年,二月,北平。
    初春的燕京,寒風依舊凜冽,卻難掩六朝古都的沉凝氣象。
    奉天至北平的鐵道上,一列戒備森嚴的專列呼嘯南下。
    車廂內,張漢欽望著窗外掠過的枯黃原野,神色平靜。
    身旁的楊宇霆,則翻閱著一疊關於南京政府要員的資料,眉頭微鎖。
    此行之目的,乃是應國民政府主席、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常南京之邀,赴燕京共商國是。
    邀請電文措辭冠冕堂皇:“值此全國統一伊始,百端待舉。東北防務關乎國本,中東路權尤涉國體。特邀漢欽赴平一敘,冀能麵商東北軍政、財政善後及對外交涉方略,同心同德,共濟時艱。”
    “共商國是…善後方略…”
    張漢欽指尖輕敲桌麵,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深知,這看似正式的公務邀約,實則是易幟後雙方最高統帥的首次交鋒。
    常南京意在試探、籠絡,乃至以中央之名行“削藩”之實。
    楊宇霆合上資料,淡淡道:“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常中正其人,權謀機變,尤善縱橫捭闔,其麾下楊永泰,更有‘首席智囊’之稱,不可不防。”
    “鄰葛兄放心,”張漢欽目光依舊看著窗外,“他打他的機鋒,我守我的底線。見招拆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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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京前門火車站。
    專列緩緩進站。
    月台上,軍樂齊鳴,儀仗肅立。然而,張漢欽剛踏出車廂,便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
    站台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警衛是一色頭戴德式M35鋼盔、手持MP18衝鋒槍的憲兵第三團士兵,眼神銳利,刻意展示著精良與壓迫感。
    前來迎接的國民政府文官笑容熱情。
    一位身著深色中山裝、戴金絲眼鏡、氣質精幹的中年男子率先迎上,微微躬身:“在下楊永泰,奉委座之命,在此恭迎張司令長官、楊總監大駕。委座已在居仁堂等候,特命永泰先行接待。”
    楊宇霆目光與楊永泰一觸,空氣中仿佛有電光閃過。
    兩人皆是各自陣營的謀主,此刻相見,分外眼明。
    “有勞暢卿先生。”楊宇霆拱手還禮,語氣不卑不亢。
    前往行轅的車隊,“恰好”經過正在操練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學員隊伍,喊殺聲震天。
    楊永泰狀似無意地笑道:“委座常言,革命事業,後繼有人。這些青年軍官,皆乃黨國未來之棟梁,與各地舊式軍隊,氣象確是不同。”
    楊宇霆聞言,微微一笑,接口道:“暢卿先生所言極是。新式軍官,確令人耳目一新。然我東北講武堂,承襲保定、士官之餘烈,近年來亦大力革新,聘德俄教官,習現代戰法。軍中如王以哲、何柱國等少壯派,皆能獨當一麵。治軍首重實效,能戰方能言勝。”
    楊永泰鏡片後的目光一閃,笑道:“鄰葛先生高見。永泰亦聞東北整軍經武,成效斐然。此番易幟,中央與地方合力,必能開創一番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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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仁堂,會談。
    紅木廳堂,茶香嫋嫋。常南京一身中山裝,麵帶春風,與戎裝筆挺的張漢欽分主賓落座。
    楊宇霆與楊永泰則各居其主之後,如同對弈的棋手,沉默觀察。
    寒暄過後,常南京一口濃重的浙省口音切入正題:“漢欽啊!此次易幟,全國振奮,好得很!足見儂是深明大義的!如今吾輩一體,都是黨國肱股,要想想如何為領袖分憂,為國民造福咯。”
    他呷了口茶,笑眯眯地:“北伐是成功了,但各地嘛,軍政還是亂糟糟,開銷大得嚇煞人,老百姓負擔重啊!”
    “中央的意思呢,要開‘編遣會議’,統一整編,削減軍費,把錢用在建設上,這是強國富民的根基!漢卿儂眼光長遠,一定要鼎力支持的哦?”
    張漢欽麵露難色,語氣誠懇:“委座高瞻遠矚,漢欽心裏是非常讚成的。但是…東北情況特殊,委座您是知道的呀。日俄兩頭惡虎蹲在邊上,幾十萬弟兄們是真不敢撤啊!”
    “驟然裁撤,恐自毀長城,外寇乘虛而入,非但東北糜爛,亦將動搖國本。望委座明察!眼下…中央答應每月補助的一百五十萬軍餉,能否先足額撥付?此乃穩定軍心、鞏固邊陲之急需!”
    常南京臉上笑容淡了點,手指點著桌麵:“困難嘛,總是有的!但革命事業,不能因噎廢食的呀!中央難道會看著國防空虛?整編後,精銳肯定保留,糧餉器械,中央也會酌情補充的嘛!”
    “要是各個地方都講自家特殊,政令怎麽暢通?國家怎麽真正統一?漢卿,儂現在是革命軍人,要有全局觀念!”
    張漢欽恭謹欠身:“委座訓示的是,漢欽牢記在心。編遣之事,職部一定先從內部整頓做起,汰弱留強。待防務真正穩固,再與中央步調一致。目前,仍以鞏固為要。”
    楊永泰在後麵輕輕推了推眼鏡,插話道:“張司令長官所慮,確有道理。然編遣乃中央既定國策,旨在集中財力兵力,以應對外患。東北若能率先垂範,其表率作用,功在黨國。”
    楊宇霆立刻接口,笑道:“暢卿先生此言差矣。表率固佳,然需量力而行。東北若自剪羽翼,導致邊防洞開,外敵入侵,屆時非但無表率之功,反成民族罪人。豈不違背中央集中力量以禦外侮之本意?鞏固即是貢獻,穩定方為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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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南京身體微前傾,聲音壓低卻帶煽動性:“嗯,鞏固防務緊要。尤其是蘇俄!占著中東路,藐視我主權,娘希匹!這是黨國的心腹大患!”
    “先總理要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吾輩後人豈能坐視?漢卿儂坐鎮東北,兵精糧足,正好借這個機會,強硬一點,把路權收回來!青史留名!中央在外交、輿論上,一定做儂的堅強後盾!”
    張漢欽神色凝重,搖頭道:“委座,蘇俄是巨患。但這頭北極熊爪子利、皮厚,遠東是其經營重地,空軍、鐵甲車厲害得很!我們剛平叛,元氣傷得重,新裝備尚未齊整。現在去撩撥它,勝算太小!一旦戰端開啟,非但路權收不回,恐致東北糜爛,反使日寇得利。豈不辜負委座重托,亦使中央陷入被動?”
    他話鋒一轉:“依漢欽淺見,對付毛子,可文武並用,以文為主。一方麵,請中央外交部持續對蘇施加壓力,援引法理,迫其談判;另一方麵,職部正加緊修建打通鐵路、昂齊鐵路,待我自有交通網成,中東路價值自貶,屆時再談,方為我主動。此乃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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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南京身體靠回沙發,換推心置腹狀:“漢卿啊,儂的難處,我是曉得的。但儂年輕有為,目光要放長遠!今日儂助中央完成統一大業,將來在黨內、在國內的地位,前途無量!”
    “馮煥章、閻百川那些人,格局小得很!未來戡亂建國,維護統一,我要倚重儂的地方還多得很!吾輩二人攜手,有什麽事體辦不成?”
    張漢欽臉上湧現激動與感激:“委座!您如此知遇、信任,漢欽…不知如何報答,唯有竭誠效忠!東北必定堅決擁護中央! ”
    “但凡委座下令,隻要於黨國有利,於抗戰大局有利,漢欽及東北軍民,定義不容辭!眼下,職部定當先替中央把東北大門守得牢牢的,此即為對中央最大之支持,亦為將來效力之根基!”
    會談在看似和諧的氣氛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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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轅書房,夜。
    隻剩張漢欽與心腹楊宇霆二人。楊宇霆卸下恭謹,鄙夷之情溢於言表,一口喝幹杯中濃茶。
    “漢欽,今日一見,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我原以為統領群倫者,縱有手段,亦當有囊括四海之胸襟。可這位常公…”
    他連連搖頭冷笑,“處處皆是算計,字字不離權術! 談及編遣,是想削我等股肱;慫恿對蘇,是想借刀殺人;空許承諾,是無半點誠意!”
    “所作所為,無不是琢磨如何拆解他人以肥己,爭蠅頭之利。因小失大,不識大體!與這等人物共謀國是,實在是…格局太低!”
    張漢欽聽著楊宇霆的憤懣,臉上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走到窗前,望著北平沉寂的夜空。
    “鄰葛兄看得透徹。”
    他聲音平靜,“他是個一流的政客,或許能成亂世梟雄。他想的,是如何在現有的棋盤上,吃掉所有的棋子,成為唯一的王。”
    他轉過身,目光深邃地看著楊宇霆:“而我們,為何要困在他那個小小的棋盤裏?”
    楊宇霆一怔。
    張漢欽繼續道,語氣淡然卻蘊含著無比的力量:“他算計他的權術,我們發展我們的實力。他看重的是南京的椅子,我們看重的是華夏的根基。他玩他的政治,我們下我們的棋。 平行線,未必需要相交。”
    “隻要我們的力量足夠強大,”
    張漢欽的眼中閃爍著洞悉未來的光芒,“他畫的那些餅,終究隻是畫餅。大隊長甚至會…主動把我們需要的東西,‘運輸’到我們手上。”
    “運輸?大隊長?”楊宇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