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下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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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漢欽是真想照單全收啊!
    那白花花的銀元,那沉甸甸的承諾,無論是常南京的一千萬,還是閻錫山那已裝車的八百萬,都散發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
    這足以讓他的工業計劃再上一個台階,讓他的軍隊裝備換一換。
    但是,這次不行了!
    與之前私下裏的討價還價不同,雙方這次是公開通電全國,將價碼和條件赤裸裸地擺在了台麵上。
    這意味著,收了哪一邊的錢,就等於向全天下宣告了他東北的立場,再無轉圜餘地。
    他猛地站起身,開始在鋪著厚地毯的議事廳內緩緩踱步。
    沉重的軍靴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在場所有人的心尖上,讓他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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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達到頂點時,他才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全場。
    “諸位,”
    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慎,
    “你們方才所言,皆是從我東北自身利害出發,思慮周詳,各有道理。然則,諸位卻似乎忽略了一些更為根本的問題。”
    他頓了頓,伸出第一根手指:
    “其一,我們的實力底線何在?”
    “我東北軍雖經整編,戰力提升,然可用之兵總數不過三十萬。能隨時機動作戰、用於關外野戰的精銳,不過十餘萬!”
    “北麵,需時刻警惕赤熊巨掌;東麵,需嚴密防範朝鮮方向的滲透與威脅;而臥榻之側,更有整個關東軍虎視眈眈!”
    “如今之兵力部署,將將可勉強守住我東北全境已是不易。若此時抽調主力入關,參與中原混戰,老家空虛,日俄豈會坐失良機?”
    “屆時,根基動搖,縱有關內萬裏疆土,於我又有何意義?!”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剛才主戰情緒高漲的於學忠、湯玉麟等人瞬間冷靜下來,背後滲出冷汗。
    他們隻看到了關內的肥肉,卻險些忘了後院蹲著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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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漢欽伸出第二根手指,語氣愈發沉重:
    “其二,若戰,我們的終極目的究竟是什麽?”
    “一說成反常盟主,一說為中央立功。”
    “然則,一旦加入戰端,其消耗將是天文數字!”
    “我們將不得不動員數十萬青壯奔赴沙場,將海量原本可以投入工廠、礦山、農田的資金,化作槍炮子彈,消耗在無休止的內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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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聯閻,即便最後僥幸勝了,打敗了常南京,其結果無非是又一個軍閥混戰、山頭林立的局麵,甚至可能更糟!”
    “民不聊生,國勢衰微。”
    “屆時,我東北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發展和建設,關內反而亂成一鍋粥,國力空前虛弱,豈不正給了日、俄趁虛而入、瓜分豆剖的天賜良機?”
    “最終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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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擁常,他常某人何等精明?”
    “我們現在去幫他,替他掃平了閻、馮、李這些山頭,他自然是最大贏家,實力和威望將達到頂峰。”
    “屆時,一個統一了關內、實力暴漲的中央,還會容忍我們東北保持如今這般超然獨立的地位嗎?”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我們反倒從現在的合作夥伴,變成了他心目中擁兵自重、亟待削藩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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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透徹的分析,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擁常”與“聯閻”兩種選擇表麵誘人的糖衣,露出了內裏可能致命的毒藥。
    眾人聽得悚然心驚,方才爭論中的種種“好處”,此刻顯得如此短視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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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張漢欽伸出第三根手指,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拷問:
    “其三,我們東北軍,究竟為何而戰?!”
    “我記得整編新軍之初,便曾對全軍將士明言我等的終極目標:華夏山河,寸土不讓!”
    “我等是保衛國土、抵禦外侮的新式國防力量,而非爭權奪利、搶占地盤的舊式軍閥!”
    “捫心自問,打入關內,是為了那一時的威風,還是為了爭奪那些虛幻的地盤?”
    “如今,我東北內部尚有旅大、南滿鐵路沿線被關東軍盤踞,如同骨鯁在喉,我們連自家的門戶都尚未清理幹淨,領土尚未完整,又有何顏麵、有何資格去談論爭奪關內之江山?!”
    “特別是這最後一點!”
    他的目光如炬,掃過在場每一位高級將領和官員。
    在座眾人,無論此前持何種觀點,此刻無不麵露慚色,深深低下頭。
    少帥的話,如同洪鍾大呂,敲醒了他們被權力和利益暫時蒙蔽的初心。
    是啊,老家還沒收拾幹淨,就想跑去別人家爭當家?
    豈不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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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正是楊宇霆。
    “少帥所言,字字珠璣,宇霆佩服。”
    他先表示了讚同,隨即話鋒一轉,提出了一個極為現實而尖銳的問題,
    “然則,以常南京之根基實力、江浙財閥之支持,雖眼下略處劣勢,但曠日持久之下,最終仍會取勝,即便是一場慘勝。”
    “屆時,常某人收拾完關內殘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是威望空前,實力大增。”
    “他若回過頭來,將矛頭直指我保持中立、坐山觀虎鬥的東北,質問我們為何見死不救、甚至意圖漁利?我們又當如何應對?”
    “豈非裏外不是人,反倒成了眾矢之的?”
    張漢欽心中暗自腹誹:‘楊鄰葛啊楊鄰葛,雖然收斂了許多,但這喜歡搶話、總擔心別人想不到他那一層的臭毛病,還是沒改幹淨…我正要說到此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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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麵上不動聲色,反而讚許地點點頭:“鄰葛兄所慮,極是!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關鍵——我們必須選邊站,而且,必須選擇站在南京中央政府一方!”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剛剛少帥還把兩種選擇的弊端分析得如此透徹,怎麽轉眼又?
    張漢欽看出了眾人的疑惑,解釋道:“關內,就是一個巨大的泥潭,一個錯綜複雜的大染缸,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山頭林立。”
    “任何一支外部力量陷入其中,都難以獨善其身,隻會被不斷消耗、同化甚至吞噬。”
    “於我東北軍而言,主動卷入,非但不能得益,反而是一種巨大的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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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真正打破關內舊有的、令人窒息的局麵,”
    他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看到了更遠的未來,
    “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擁有絕對碾壓性的實力,以泰山壓頂之勢,橫掃六合,蕩平所有山頭,強行整合;”
    “二是擁有一種絕對的、顛覆性的思想和組織能力,能夠從根本上翻天覆地,重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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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微停頓,語氣帶著一種自知之明的冷靜與一種奇特的期待:
    “此二點,我東北目前皆不符合。其一,我東北人口、財政及地緣處境,決定了我們尚無橫推天下的絕對實力;”
    “其二,我等雖有強國之誌、衛國之念,卻並無那種能夠徹底滌蕩舊世界、喚醒億兆民眾的顛覆性綱領與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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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的內心深處,一個無比清晰的認知浮現:
    能完成這史詩般使命的——
    或許隻有那支在逆境中百折不撓、星火燎原的力量,和那位胸懷天下、矢誌再造山河的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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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將此念深藏心底,話鋒回轉,做出了最終決斷:
    “因此,我們的策略是:表麵擁常,保持超然;抓緊時間,苦練內功!”
    “即刻回電南京,我東北擁護中央統一,接受陸海空軍副司令一職。”
    “但強調日寇在側,邊防壓力巨大,暫時實難抽調主力入關作戰,懇請中央體諒。”
    “然,我東北軍將陳兵關外,為中央震懾北方,確保閻、馮不敢全力南下,此即為最大之支持!”
    “同時,對閻、馮方麵,予以婉拒,但言辭需懇切,留有餘地,不必徹底得罪。”
    “那一千萬,我們‘笑納’了!告訴常委員長,此款將悉數用於鞏固國防,防範日蘇,亦是為黨國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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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判斷,若我們不參戰,關內起碼還要再打一年!”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
    “而我們自己,要利用這寶貴的、用中立換來的時間窗口,利用這筆‘意外之財’,加速完成我們的‘擴軍備計劃’!”
    “全力發展軍工,擴充精銳,整訓部隊,囤積物資!待我們自身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同時震懾內外之敵時,一切主動權,將盡在我手!”
    “屆時,我方可不斷抬高價碼!可取的何止這千萬大洋,何止這華北之地!”
    “出兵時機,哪方勝敗,由我們說了算!”
    “非但關內局勢須看我臉色,便是收複旅大、蕩滌日寇,亦非遙不可及之夢!”
    “諸位,明白了嗎?”
    “是!少帥英明!”
    所有人豁然開朗,齊聲應諾,心中豪情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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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結束,眾人離去。
    張漢欽獨自一人走到巨幅地圖前,目光越過山海關,投向那片戰火紛飛的中原大地,又緩緩收回,凝視著東北的白山黑水。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深不可測的弧度。
    “擴軍…備戰…時間,站在我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