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潮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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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上滬悶熱如蒸籠。
    初夜時分,驟雨初歇,外灘的花崗岩建築群被衝刷得鋥亮,濕漉漉的街道倒映著哥特式尖頂與裝飾藝術派的塔樓,仿佛整個遠東的財富都凝結在這片濱江地帶。
    而在匯豐銀行大廈頂層——那間原本屬於外籍行長的私人辦公室內,七道身影正透過落地玻璃窗,俯瞰著腳下分裂的上海。
    向東望去,黃浦江上貨輪如織,外灘沿岸的萬國建築在雨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沙遜大廈的墨綠色金字塔頂直插雲霄,海關大樓的鍾聲沉渾回蕩,匯豐銀行門前那對青銅獅睥睨著來往人群。
    這裏是殖民者的樂園,銀行櫥窗裏張貼著外匯牌價,洋行職員夾著公文包匆匆穿過裝有旋轉門的拱廊。
    然而,視線向西推移,越過蘇州河,景象陡然坍縮成一片灰蒙——
    華界的屋頂低矮雜亂,巷弄間晾曬的破舊衣物在濕氣中飄蕩,僅有寥寥幾座新式廠房孤零零矗立著,如同潦草的補丁。
    這繁華與破敗、殖民與獨立並存的奇景,正是他們這些“弄潮兒”得以翻雲覆雨的舞台,也無聲地訴說著,僅憑資本的操弄,無法帶來真正深刻、普惠於這片土地根本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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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信,到了。”
    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發言者靠在主位沙發裏,身著深灰色暗紋綢長衫,指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玉扳指在昏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澤。
    他臉上覆著的麵具素白無紋,唯在眉心處浮雕著一枚外圓內方的古錢幣圖案,古樸而威嚴。
    他便是江潮會首閘,代號“鎮海鐵牛”。
    他緩緩環視眾人,聲音透過麵具帶著一種沉穩的回響,仿佛能定住波濤:
    “回想近二十餘年前,舊事已遠,維艱之際,我蘇浙同鄉,為在洋人銀行團的夾縫中,為我華商爭一線喘息之機,於江西路一隅小閣樓內,以‘聯誼’為名,立下此會。”
    “初時,不過是想聚沙成塔,‘國弊則隱’,於商海金融中自保圖存。”
    他端起身旁小幾上的紫砂茶杯,輕呷一口,繼續道,語氣漸沉:
    “然時事更易,潮勢推湧。吾等順勢而為,根基從銀錢拆借,漸至公債承銷,鹽稅關金,乃至實業碼頭……這資本的血脈,終是逐漸觸及國運的根基。”
    “到如今,已是‘國危則出’之局麵的前夜了。觀今日金陵城內,那位我們昔日鼎力支持的‘金陵頑石’,其行徑愈發酷烈失度,這‘七二五肅正之獄’,風聲鶴唳,牽連無辜,豈是治國正道?”
    “我江潮會多年傾注,金山銀海,原指望能穩固局麵,利商利國。可如今看來,幾如泥牛入海,更因其倒行逆施,大失東南乃至天下人心。吾等扶持的這座南邊大廈,梁柱恐已被其自身剛愎與短視,蛀蝕得鬆動不堪了。”
    首閘的話語中,已然透露出一種超越商業算計、意圖評估乃至影響天下走勢的野心。
    他提及江潮會發展曆程時,巧妙地將最初的商業自保與後來染指國事的擴張聯係起來,為後續議論定下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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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閘“錢袋軍師”微微頷首。
    他的麵具是溫潤的乳白色,雕刻著飽滿麥穗環繞古幣的圖案,顯得既祥和又深不可測。
    他接口道,語調平靜如核算賬目,卻字字清晰:“閘老縱覽全局,明見萬裏。然投資之道,首在看清標的物之根本。金陵頑石麾下,看似龐然大物,其權力結構,實則可析為‘五柱’。”
    他邊說邊用修長的手指在空中虛劃,仿佛在勾勒一幅無形的權力架構圖。
    “一柱為黨,掌控名器法統,官員任免;
    二柱為軍(黃埔係),槍杆子裏出政權,決定地盤大小;
    三柱,方觸及我等所能著力之處,即財,供其血銀;
    四柱為特(中統/軍統前身),行監視暗殺之事,令人側目;
    五柱則為外(列強承認與借款),借來虎皮,壯其聲勢。”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絲冷靜的剖析意味:
    “觀此五柱,黨、軍、特、外,皆根深蒂固,盤根錯節,非我輩憑借資本所能輕易撼動或改造。唯有這‘財’之一柱,看似倚重我等深切,實則最為脆弱,最易被替代。”
    “需知,幾年前,孔祥熙曾欲一紙命令,險些將各大銀行董事會掀個底朝天之事,前車之鑒未遠。在那位‘金陵頑石’眼中,我江潮會,不過是一頭產奶更豐厚的奶牛,饑時擠奶,必要時……亦可宰而食之,以補其虧空或邀買他人之心。”
    “然其內部積重難返,欲行改造,難如登天。繼續重注於此,風險日增,已非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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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閘“暗潮總管”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他的麵具漆黑如墨,表麵似有水流波紋蕩漾,雙眼位置鏤空,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帶著慣於在江湖風浪與暗室交易中穿行的粗糲與自信:
    “嘿嘿,二閘總是這般精於算計。可別忘了,這石頭再硬,沒了水脈滋養,也得幹裂崩碎!他以為靠幾杆破槍和那群躲在陰溝裏的特務就能掌控一切?哼,他怕是忘了,這十裏洋場的水有多深多渾!”
    “沒有我們供養,他的政府軍隊三個月內就會斷響!他想玩硬的,我們就讓他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斷了他的銀根,亂了他的市麵,看他那座破廟還能香火幾時!”
    話語間充滿了操控局勢、甚至不惜攪動風雲的強烈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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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航舵開口,他的麵具是深邃的海洋藍,飾以優雅而有力的浪花與沉重的船錨浮雕,聲音平和,卻帶著常年航行四海的開闊視野:
    “總管欲興風浪,自是魄力驚人。然則,與其費盡心力去疏通一條已然淤塞不堪、且船長昏聵的舊河道,不如將目光投向那些正在開拓的新航路。”
    “北邊那位‘鎮北公子’,花園口一役震動天下!不僅如此,其當政以來——整軍經武,興辦學堂,大力興辦實業,其氣度格局,絕非偏安一隅之輩。”
    “其麾下‘白山黑水基金會’,運作之高效,眼光之長遠,所圖之宏大,即便是我輩同行窺得一斑,亦不免為之驚歎。”
    “其地雖處邊陲,苦寒之地,然生機勃勃,政策清明,重信守諾,宛如未經雕琢之璞玉,未來潛力,不可限量。”
    他的話語,將眾人的思緒引向了那片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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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舵聞言,厚重地點了點頭。他的麵具是暗沉的黃金色,上麵浮雕著堅實的齒輪與飽滿的稻穗,質感沉穩,語氣帶著實業家特有的務實:
    “航舵兄所言,句句屬實。我名下亦有紗廠、麵粉廠與北邊頗有往來,所見所聞,確實令人耳目一新。彼處規矩明晰,官吏高效,尤重承諾。”
    “尤其對工商實業之扶持,絕非竭澤而漁,而是放水養魚,謀求長遠共利。此等環境,方是我等實業得以紮根、生長、枝繁葉茂之所係。”
    “相較金陵之苛政頻仍,殺雞取卵,不啻天淵之別。放眼長遠,北地或許才是資本與實業最能安穩棲息的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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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債舵的麵具則形似一方嚴絲合縫的青灰色石硯,僅露出口部一道細縫,予人守口如瓶、精於計算之感。他語調冷靜如算盤珠的最終定位,帶著一絲審慎:
    “北地潛力,確如二位舵主所言,不容小覷。然投資之事,尤需權衡風險。其地緣位置偏於關外,國際承認度目前仍遜於金陵,未來局勢演變,皆為變量。且資本投入,需考慮回報周期與政策連續性。還需多方探查,謹慎權衡,不可因一時之熱而盲目。”
    影舵那猩紅如血、形似扭曲鬼臉、嘴角卻詭異地向上揚起似笑非笑的麵具下,發出沙啞而陰冷的聲音,仿佛毒蛇吐信:
    “嗬嗬,債舵總是這般謹小慎微。最大的風險,難道不是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已經出現裂痕、並且被笨拙之手捧著的籃子裏嗎?”
    “金陵頑石如今倒行逆施,豈止是商界怨聲載道,學界離心離德?據我手下兒郎們從各處探知,那股怨氣,早已如地火潛行,彌漫於軍、政乃至其內部……”
    “北邊那位,手段才叫高明,不動聲色間,技術專家、青年才俊,乃至失望之士,人心已悄然北向。此時若不早下決斷,伺機下注,難道要等別人占盡先機,我等再去搖尾乞憐嗎?”
    “若要攪動風雲,北邊才是那根最能撬動全局、收益也可能最為豐厚的杠杆。”
    他與三閘一樣,言語中充滿了對操縱時局的渴望與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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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閘“鎮海鐵牛”靜靜聽著眾人的議論,目光再次投向那厚重的窗簾縫隙,仿佛要穿透這短暫的寧靜,看清未來更猛烈的風暴。
    良久,他緩緩開口,一錘定音:
    “看來,共識已初步明朗。金陵之路,狹隘且漸行漸窄,非我等托付身家性命之良選。北地新木,雖經風雪,然根基日固,生機盎然,值得我會鄭重觀望,並適時投入資本,以圖未來。”
    “銀舵,約兩年前便已應鎮北公子之邀,循‘潮路’北上,如今在彼處身居要職,深得倚重……想必對此已有深切體會,正在為我等鋪路搭橋。”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那個空著的、屬於五舵之首,銀舵的位子——那張麵具應是銀白之色,光滑如鏡,能模糊映出周遭倒影,卻無具體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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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或許,”
    首閘意味深長地總結道,
    “正是我會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暗棋,如今到了顯現其戰略價值的時刻。”
    “後續如何與北方建立更緊密聯係,資源如何分步調配,具體路徑與尺度,就由二閘統籌謀劃,航舵、實舵從旁協助,影舵務必確保南北‘潮路’之暢通與安全。”
    “切記,我等江潮會所求,從來非為一時的投機之利,而是要在下一個時代浪潮中,掌握足夠分量的話語權,確保資本血脈無論南北東西,皆能為我所馭,利我發展。”
    “眼下這黃浦江的潮水,表麵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湧動,方向已在悄然改變。”
    會議至此,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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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道身影無聲離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外灘華燈初上的繁華與夜色之中。
    那間豪華的辦公室恢複了寂靜,唯有雪茄與酒液的餘味殘留,暗示著方才一場可能悄然改變天下財勢乃至政局走向的密談。
    而那北上的空位,如同一顆早已落下、深埋棋盤的釘子,其真正的效力,正待風雲激蕩之時方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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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壓抑與北方的生機,
    資本的冷酷與天下的渴望,
    在這民國十九年的夏末,
    交織成一曲未終的樂章!
    更大的波濤,正在這看似平靜的江麵下洶湧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