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三辭三讓,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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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奉天帥府東院議事廳。
熾熱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光滑如鏡的紅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檀香、雪茄以及一種近乎凝固的緊張氣息。
山呼海嘯般的“勸進”聲浪餘音未絕,仍在雕梁畫棟間嗡嗡回蕩,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弦。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主位那個年輕的身影上。
湯玉麟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尚未褪色,張作相撫須沉吟的目光中帶著期許,楊宇霆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隼,袁金凱、劉尚清等人更是屏息凝神,等待著那必將載入史冊的最終回應。
然而,端坐於主位的張漢欽,臉上卻不見絲毫狂喜或誌得意滿。
他眉頭微蹙,目光低垂。那姿態,與其說是猶豫不決,不如說是一種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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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不住了……真的有點憋不住了。’
張漢欽在心中暗自苦笑。
看著眼前這群平日裏或老成持重、或桀驁不馴的叔伯僚屬...
此刻一個個如同打了雞血般,賣力地演繹著“黃袍加身”的戲碼。
與前幾天冷靜分析局勢時判若兩人,這強烈的反差讓他有種荒誕的喜劇感。
他想起讓王樹翰寫那篇譏諷文章的初衷,純粹是出於對常南京那種對外軟弱無能、對內卻色厲內荏的投降主義行徑的極度憤慨。
沒想到,王樹瀚這筆杆子比一個甲種師還厲害!
尤其是那個“老王、男主人、長女”的比喻,通俗得像田間地頭的俚語,卻鋒利如手術刀,一下子插進了常南京最虛偽的肺管子,讓其瞬間淪為舉國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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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常南京接下來的反應。
那家夥心理素質之差,簡直超乎想象。
原本最好的應對是冷處理,誰知他竟選擇了最愚蠢、最瘋狂的方式——
對外繼續綏靖,對內則變本加厲地施行白色恐怖!
毆打、囚禁林森、於右任、邵力子這些德高望重的黨國元老?
這簡直是自絕於天下,自掘墳墓!
這一係列昏招,如同在已經傾斜的天平上又狠狠踹了一腳,讓人心、資本、輿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東北傾瀉。
這無形中,將本就因花園口大捷而聲望如日中天的他,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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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一步,自然是九十四加一的尊位,執掌乾坤;
但往後?哪裏還有退路!
常南京及其背後的勢力,還有那些潛在的覬覦者,早已容不下一個功高震主、深得民心的張漢欽了。
眼下,要麽戴上那頂看似榮耀實則千斤重的“皇冠”,承載其不可承受之重,要麽,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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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頂“帽子”,是能輕易戴上的嗎?
張漢欽的腦海中飛速掠過曆史的煙雲。
遺臭萬年的袁大頭,尚且扭扭捏捏地玩了出“三辭三讓”,拖了五天;
曹丕代漢,假惺惺推辭了十天才“勉從眾議”;
就連被罵了千年的司馬炎,也足足演了十多天的戲。
更不用說光武帝劉秀的二十多天,老祖宗漢高祖劉邦的一個多月了。
為何?無非是“名正言順”四字!
倉促上位,吃相難看,必遭反噬,合法性先天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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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眼下真的不是最佳時機啊!
旅大還在日寇手裏,猶如骨鯁鯁在喉;
南方白色恐怖蔓延,元老深陷囹圄圄;
內部雖士氣高漲,但根基尚需夯實。
最穩妥、最智慧的做法,無疑是仿效古之明君,行“三辭三讓”之策。
一邊謙遜推辭,展現淡泊名利、顧全大局的胸襟;
一邊以雷霆手段解決實際問題——光複旅大、解救元老、發展經濟。
如此,既能贏得最高權力,又能最大限度地收獲人心和合法性,為真正的新時代拉開一個光明正大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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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他與站在角落、同樣嘴角微微抽搐、強忍笑意的楊宇霆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楊鄰葛早已為他謀劃好了對策,那十二個字如金石般擲地有聲: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速定鼎!”
眼下,正是實行“三辭三讓”第一階段的關鍵時刻,以退為進,方能最終定下乾坤!
主意已定,張漢欽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
他臉上的凝重之色未消,反而更添幾分憂國憂民的沉痛。
他抬起手,輕輕向下壓了壓,那山呼海嘯般的勸進聲漸漸平息下來,議事廳內重歸寂靜,靜得能聽到窗外聒噪的蟬鳴。
“諸位叔伯,諸位同僚!”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位拳拳之心,殷殷之望,漢欽……感同身受,五內俱沸!”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全場,語氣變得極其沉重:
“然,當此國難危急存亡之秋,民族命運懸於一線之際,漢欽年少德薄,雖僥幸借三千萬東北軍民之力,獲此小勝,安敢因一己之虛名,而置國家於分裂險境,陷民族於內耗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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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第一根手指,語氣堅定:
“其一,國難當頭,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眼下倭寇主力雖遭重創,然旅大要塞仍在敵手,關東軍虎視眈眈,朝鮮軍餘孽未清!我東北首要之務,乃是以最快速度,光複旅大,將日寇徹底逐出遼東!此時若忙於另立中央,豈非予外敵可乘之機,徒令親者痛,仇者快?此漢欽不敢受者一也!”
接著,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姿態謙遜:
“其二,漢欽年輕識淺,德才不堪重任。”
“ 花園口之捷,乃前線將士用命,後勤民眾支援,各界人士心血之共同結晶,漢欽何德何能,敢貪天之功為己有?縱觀寰宇,領導四萬萬同胞複興之領袖,需德配天地,才貫中西。漢欽一介凡夫俗子,於治國理政大道,尚需潛心學習,砥礪磨練。此漢欽不敢受者二也!”
最後,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神情轉為悲憤與急切:
“其三,亦是漢欽此刻最為錐心刺痛之事——南方同胞正遭塗炭,黨國元老身陷囹圄!”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難以抑製的憤怒與焦慮,
“常公……唉!”
他重重一拍桌子,痛心疾首,
“其對外交涉或有難處,然其對內之舉,實在令人發指!”
“林森、於右任、邵力子諸公,皆我黨國柱石,民望所歸之耆耆宿!如今竟因直言獲罪,被非法拘禁,生死不明!南方諸省,白色恐怖彌漫,報館被封,學子係獄,百姓噤若寒蟬!此非治國,實乃虐民!此非維穩,實乃自毀長城!”
他環視眾人,目光灼灼:
“我輩在此商議名位之事,而三老或許正在暗室之中備受煎熬!南方同胞或許正在鐵蹄之下哭泣!每思及此,漢欽如坐針氈,羞愧難當!”
“若此時欣然接受諸位推舉,置南方元老與百姓於不顧,漢欽與那隻顧一己權位、冷酷無情之輩,又有何異?!”
“解救元老,解民倒懸,方為當前第一急務! 此漢欽萬萬不敢受者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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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情理交融,擲地有聲。
尤其是對南方元老和百姓處境的強調,將道德製高點牢牢握在手中。
一時間,剛才還群情激昂的眾人,不少都麵露慚色,若有所思。
張漢欽趁熱打鐵,不再糾纏於“接受與否”的問題,而是清晰地提出了接下來的行動綱領,這正是“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速定鼎”的具體化:
“故,漢欽之意已決!”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當前要務,非在虛名,而在實幹!”
“第一,加速肅清殘敵,光複旅大! 集中我陸海空精銳,務必攻克旅順、大連,將倭寇徹底掃出遼東!此乃鞏固我東北之根本!”(‘高築牆’)
“第二,全力推進‘建設新東北’計劃! 利用當前資本匯聚、人才北流之機,加速重工業、軍工、交通建設,囤積物資,厚植國力!此乃夯實複興之基!”(‘廣積糧’)
“第三,對外宣示:東北當局之目標,始終在於富國強民,抵禦外侮! 我等暫不急於在形式上另立中央,一切以抗敵救國、團結內部為大前提。避免授人以‘軍閥割據’、‘分裂國家’之口實,始終保持政治主動與道義高度!”(‘緩稱王’)
“第四,也是刻不容緩之事——立即全力營救林森、於右任、邵力子三老以及所有被無辜迫害之士! 動用一切可動用之力量,無論明暗,務必將三老及受難同胞安全接來東北!並向全國宣告,東北將是所有愛國誌士的庇護所!此乃凝聚人心、彰顯正義之舉!”
(‘速定鼎’:通過一係列高超的政治運作,迅速確立自己作為全國政治領袖的實質地位,而非僅是一個地方軍事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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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湯玉麟又忍不住站了起來,嗓門依舊洪亮:
“漢欽!你處處為國為民著想,俺老湯佩服!可正因為如此,你才更應該站出來當這個頭兒!隻有你當了家,才能更好地救三老,才能帶著大夥兒把鬼子徹底趕跑啊!”
袁金凱也立刻接口,語氣更加委婉但目標明確:
“少帥憂國憂民,不忍內爭,此乃仁德之心,天地可鑒!然,常氏南京倒行逆施,已失領袖之格。國不可一日無主,民不可一日無望。少帥若再謙退,豈非坐視國勢崩頹,黎民受苦?為蒼生計,請少帥勉為其難!”
眾人再次紛紛附和,勸進之聲又起,但語氣和重點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從之前的“功高當立”轉向了“舍你其誰,為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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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漢欽看著眼前場景,心中明了火候已到。他再次抬手,這一次,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諸位之心,漢欽明白!”
他聲音沉穩,目光銳利,
“然,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時倉促正名,非但無益,反生掣肘掣肘。漢欽之意已決,當前仍以‘東北政務委員會’及‘邊防軍總司令部’名義行事,專注於上述四項要務!待旅大光複、元老得救、內部更固之後,再議其他不遲!”
他目光掃過楊宇霆,楊宇霆微微頷首。
張漢欽最終一錘定音:“此事不必再議!散會之後,各依分工,全力執行!我東北之心,在於救國救民,而非爭權奪利!”
會議在一種既充滿決絕又留有巨大懸念的氣氛中結束。
眾人離去時,心情複雜,但方向已然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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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這場內部會議上——
張漢欽在輝煌勝利麵前不喜反憂,心係南方元老與百姓,並鄭重推辭勸進,將精力集中於光複國土、發展建設、解救同胞的言論,竟然不小心泄露出去。
這個“不脛而走”的消息,迅速傳遍大江南北。
這“一辭”之舉,如同巨石入水,再次激起千層浪。
其效果,遠勝於急不可耐地黃袍加身。
天下人看到的,是一個功高不居、謙遜務實、心係蒼生的新一代領袖形象。
對比南京的瘋狂與殘暴,人心的天平傾斜得更加徹底。
而一場旨在全力營救林森等元老的行動,迅速部署開展。
南方的黑夜深處,一縷微光即將刺破重重迷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