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驚濤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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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清晨七時整,一份以“東北政務委員會”暨“全國抗倭軍民聯合辦事處”名義發出的特急通電,如同蓄積了萬鈞之力的驚雷,悍然劈開了華夏沉悶的天空,通過無線電波,瞬間傳遍大江南北、黃河內外,乃至世界的各個角落。
通電長達萬言,標題觸目驚心——《敦請立即釋放於、林、邵三公,維護法治,挽救黨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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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文起首,並非咄咄逼人的控訴,而是一曲沉痛悲愴的挽歌與讚歌,極盡鋪陳之能事,將於右任、林森、邵力子三位元老的生平功勳、道德文章、對黨國之赤忱,描繪得淋漓盡致:
“……林公子超,革命先輩,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如履薄冰,始終以團結各方、維護法統為己任,乃黨國不可或缺之鎮石;
於公右任,辛亥元勳,監察院長,一生奔走呼號,隻為民主憲政,其書法名滿天下,更以‘為萬世開太平’之襟懷,澤被蒼生;
邵公力子,學貫中西,曆任要職,於新聞、於教育、於外交,皆嘔心瀝血,其立言立德,堪稱士人楷模…
此三公者,非一黨一派之私產,實乃我先總理精神之傳承,華夏文明之脊梁,黨國存續之象征!……”
緊接著,筆鋒陡然一轉,如同冰錐刺骨,直指南京:
“……然,近日驚聞金陵城內,黑雲壓城,鷹犬橫行!林、於、邵三公,竟因直言謀國,凜然斥奸,而遭非法扣押,身陷囹圄,音訊隔絕!消息傳來,舉國震駭,萬民悲憤!”
“……扣押黨國元勳,踐踏司法尊嚴,鉗製輿論自由,此非治國,實乃虐民!非維穩壓,實乃自戕!
此等行徑,與軍閥何異?與獨夫何別?豈不聞‘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今日囚禁三老,無異於自毀長城,背棄先總理遺誌,將黨國數十年來艱難累積之法統根基,毀於一旦!……”
電文至此,悲憤之情已達頂點,隨即展開了最淩厲、最致命的邏輯攻訐與政治捆綁:
“……吾等不禁要問,若林、於、邵三公之赤膽忠心尚不足以見容於當今之金陵,則天下還有何忠貞之士敢再發諍言?
若黨國元老之生命安全尚不能得到基本保障,則天下億兆黎民之基本人權又何從談起?
此非僅是三公個人之安危,實關乎黨紀國法之存廢,關乎民心向背之抉擇,關乎我民族之國際觀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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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電文拋出了那顆早已準備好的、足以震動天下的重磅炸彈,語氣冰冷而決絕,不留絲毫轉圜餘地:
“……故,東北政務委員會暨全國抗倭軍民,茲以萬般沉痛之心,向南京當局提出最嚴正之敦請與警告:”
“一、立即無條件釋放林森、於右任、邵力子三位先生,確保其人身安全與人格尊嚴!
“二、立即解散非法特務組織,停止一切白色恐怖行動,還自由於民,還法製於國!
“三、公開向三位先生及全國民眾道歉,追究肇事者之責任!”
電文的最後一段,更是石破天驚,將底線與決心昭告天下:
“……吾等堅信,公理必勝,正義永存。然,若南京當局一意孤行,拒不釋放三公,或三公在金陵期間有絲毫閃失——無論其原因為何——則足以證明,現行之南京中樞已徹底喪失理性,淪為一個依靠非法暴力維係、完全背棄黨國宗旨與百姓利益的非法暴力機關!”
“屆時,為維護法統,拯救國本,保衛所有愛國誌士之基本人權,我東北當局及一切擁護正義之愛國力量,將不得不依據民族大義與自衛之天責,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之權力!一切後果,均由南京當局承擔!”
“一切必要措施”——這六個字,如同一把懸於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其內涵可大可小,可深可淺。它可以是外交上的徹底決裂,可以是經濟上的全麵封鎖,可以是輿論上的無限期抨擊,甚至可以是……軍事上的幹預可能。
此電一出,天下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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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是簡單的抗議,而是一篇戰鬥檄文,一篇政治宣言,更是一道最後通牒。它成功地將三位元老的個人安危,與整個國家的法統、政權的合法性以及未來的政治走向進行了深度捆綁。
通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把,瞬間點燃了全國早已積蓄已久的憤怒與不滿。
在北平(此時為閻錫山勢力範圍), 學界名流聯署聲援,紛紛轉載電文要點,大學生們走上街頭,高呼“釋放元老,嚴懲國賊!”
在上海租界, 商會大佬們緊急磋商,江潮會的勢力暗中湧動,許多原本依附南京的資本家開始人心惶惶,私下串聯,考慮後路。
在廣州,昆明,成都,貴陽,原本與南京貌合神離的地方實力派,如粵係、滇係、黔係,川係將領,紛紛暗中致電奉天,表達“關切”與“同情”,試圖在新的權力格局中搶占先機。
在國際社會, 英美等國駐華使館迅速將電文內容發回國內。外交官們在私下評論中,普遍認為常南京的舉措“極其愚蠢”、“自毀長城”,嚴重破壞了中國的穩定,損害了外國利益。一種傾向於與更具實力和“理性”的東北方麵進行接觸的暗流開始湧動。
常南京試圖用暴力壓製的輿論,此刻以更加凶猛的方式反彈回來,形成了巨大的國際國內壓力,將其徹底孤立於道義的孤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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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奉天帥府東院深處,一間燈火通明卻氣氛凝重的密室內。
東北經濟發展改革委員會常任委員,委員會財政金融與信用建設處處長,東北銀行總裁,白山黑水基金會常務理事——李銘,被一紙低調的手令請至此地。
他心中略有疑惑,何事需在深夜於此地相商?
推門而入的瞬間,李銘溫和的笑容微微一僵。
室內僅有三人。
少帥張漢欽端坐主位,麵色平靜,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扶手。
總參議楊宇霆站在巨大的東北全圖前,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深邃難測。
而第三個人,則讓李銘的後頸下意識地泛起一絲涼意——總情報處處長,苗劍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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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劍秋其人,在東北高層內部是個人人敬而遠之的角色。
他從不參與任何宴會應酬,身影總出現在最陰暗的角落和最機密的情報簡報中。他執掌的機構,是懸在所有官員頭頂的一把無形利劍,專門負責內部肅清、反諜以及最隱秘的對外情報任務。
有人說他是少帥的影子,也有人暗地裏稱他為“活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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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銘腳步一頓,臉上立刻堆起更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少帥,總參議。” 他轉向苗劍秋,客氣地點頭:“苗處長也在。”
他本能地想要退避,“不知少帥召見,若有要務,銘可稍候……”
“李先生來的正好,坐下一起聽。”張漢欽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指了指一旁的空椅。
李銘心中那份不安驟然放大,但隻能依言坐下,身體微微前傾,擺出認真聆聽的姿態,手心卻開始微微出汗。
苗劍秋的聲音冷冽、幹燥,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在宣讀一份機械說明書,但內容卻讓李銘如坐針氈:
“…綜合各方情報,尤其是滬上‘暗樁’最新密報,基本可確認,‘江潮會’核心架構為‘三閘五舵’製。其曆史可追溯至清末民初,源於江浙銀錢業自保聯盟,後逐漸演變為滲透政經兩界的龐然大物。”
“其成員極度隱秘,皆以代號相稱,線下會麵均佩戴特製麵具。核心特征如下:”
“首閘,代號‘鎮海鐵牛’,應為總決策者,真實身份極可能是某卸任財長或頂級銀行家。”
“二閘,代號‘錢袋軍師’,精於算計,負責風險評估與戰略謀劃。”
“三閘,代號‘暗潮總管’,負責執行特殊任務,手段酷烈。”
“其下設有五舵:航舵(掌運輸)、實舵(掌實業)、債舵(掌金融)、影舵(掌情報暗殺)、以及…最神秘的銀舵(掌總出納、資本調度,為五舵之首,地位僅次於首閘和二閘)。”
李銘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些困難,但他強行維持著麵部表情的鎮定,甚至努力擠出一絲對此類“奇聞異事”感興趣的神色。
苗劍秋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李銘的心上:
“該組織運行之核心規則為:縱向單線聯係,橫向高度隔絕。除首閘與二閘可能掌握全員信息外,三閘及各舵之間,甚至同為核心層的舵主,極大可能互不相識,僅以代號及信物確認指令。此設計,極大增強了其隱蔽性與安全性。”
“另,根據最高密級情報源交叉驗證,”
苗劍秋頓了頓,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李銘瞬間蒼白的臉,
“該組織五舵之首——‘銀舵’,依據首閘之命,已於約兩年前,借實業考察之名,秘密北上,潛伏於我境內,其人或已利用其金融專長,滲透至我財經係統相當高層之位置,意圖不明,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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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一聲輕微的脆響。
是李銘失手碰倒了身旁小幾上的茶杯蓋。所幸杯中沒有水,杯蓋在絨布桌麵上滾了半圈,停了下來。
李銘猛地驚醒,趕緊伸手扶住,連聲道歉:“抱歉!少帥,總參議,我…我昨夜未曾休息好,一時失態…”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扶住杯蓋的手指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感覺自己雙腿發軟,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仿佛下一瞬間就要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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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楊宇霆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燈光,看不清眼神。
苗劍秋依舊麵無表情,仿佛剛才隻是匯報了今天的天氣。
張漢欽的目光,則從地圖上緩緩移開,落在了失魂落魄的李銘身上。
那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深邃壓力。
沉默持續了足足五秒,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張漢欽的聲音緩緩響起,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尤其是李銘的:
“誒,李先生……”
“你的臉色很不好看啊。”
“是哪裏……不舒服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