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鹹魚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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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是個陷阱。
說得太玄乎,是妖言惑眾;說得太淺白,是敷衍欺君。
楚未尋的腦子飛速轉動,前世被甲方無數次逼到牆角的社畜經驗,在這一刻化作了求生本能。
她維持著那副被工作掏空的憔悴模樣,啞著嗓子,盡量讓自己的咬字清晰。
“回陛下,臣妾之所以覺得此書助眠,並非是它枯燥乏味。恰恰相反,是它太……熱鬧了。”
熱鬧?
皇甫琰的眉梢微微動了動,這個詞,用在這裏,新鮮。
楚未尋見他沒有立刻發作,膽子大了一點,繼續往下說:“臣妾初入宮闈,心中惶恐不安。每日裏想的,是如何才能不走錯一步,不說錯一句話。想得多了,夜裏便睡不著,總覺得身邊危機四伏。”
她這番話,倒是說得情真意切,像極了一個初入深宮的柔弱女子的真實心聲。
“可看了這《山海經》便不同了。”她抬起眼,那雙疲憊的眸子裏有了奇異的神采,“書裏有九個腦袋的怪鳥,見人就吃的異獸,還有些長得奇形怪狀的山神。它們每天要麵對的,是真正的生死存亡。”
“臣妾看著它們,有的為了一口吃的爭鬥不休,有的為了躲避天敵四處遷徙。它們的世界,比後宮要直接得多,也殘酷得多。看著看著,臣妾就覺得,自己那點煩心事,和它們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麽。”
她娓娓道來的語氣,倒是顯出些可愛。
“心裏一旦覺得事情不那麽大了,人就鬆快了。一鬆快,睡意自然就來了。”
說完,她又低下頭,恢複了那副恭順的樣子。
這番歪理,聽起來荒謬,可細細一想,又似乎有那麽幾分道理。
用更宏大,更離奇的煩惱,去稀釋眼前的煩惱。這是一種獨特的,屬於楚未尋的生存哲學。
皇甫琰沉默著,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輕輕敲擊。
這隻小貓,總能給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沒有談論書中的微言大義,沒有剖析上古的地理風貌,她隻是把這本書,當成了一帖安撫自己的藥。
角度刁鑽,卻又自成一派。
殿內的氣氛,從冰冷緊繃,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王德全站在角落裏,心裏已是波瀾起伏。他伺候皇帝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敢這麽和陛下說話,而陛下,竟然沒有發怒。
“你的意思是,朕這本價值連城的孤本,在你眼裏,不過是一本排解憂愁的話本子?”皇甫琰的聲音聽著平淡,可楚未尋知道,平靜的水麵下,往往藏著更危險的漩渦。
“臣妾不敢。”楚未尋立刻回答,“在臣妾看來,此書博大精深。隻是臣妾愚鈍,看不透其中深意,隻能從中窺得一點讓自己心安的淺理,是臣妾的眼界窄了。”
她把姿態放得極低,將所有的“過錯”都歸結於自己的愚鈍。
皇甫琰忽然笑了。他站起身,踱步走下禦階,停在楚未尋麵前。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那股淡淡的龍涎香也隨之變得濃鬱,帶著明顯的侵略意味。楚未尋感覺自己麵前的光線都暗淡了,像是被一隻巨鷹盯上的田鼠,無處可逃。
“抬起頭來。”
楚未尋順從地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很深,目光沉沉,看不見底,裏麵清晰地映著她那張蒼白的小臉。
“你這套說辭,倒是新奇。”皇甫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捏住了桌案上那本《山海經》的一角,隨意翻開一頁。
他的目光落在畫上,那是一幅“蠪姪圖”,畫著一隻九條尾巴,有著老虎爪子的狐狸,其聲如嬰兒,能吃人。
“這隻異獸,性情凶殘,以人為食。按你的說法,你看到它,又有什麽心得?”他像個考較學生的夫子,問題一個接一個。
楚未尋的目光落在畫上,那隻九尾狐的旁邊,還畫著幾隻不起眼的小獸,瑟縮在角落裏,仿佛隨時會被吞吃。
她仿佛能“看”到,那隻威風凜凜的九尾狐,頭頂的倒計時在飛速流逝,而它旁邊一隻毫不起眼,畫得隻有拇指大小的土鼠,頭頂的倒計時,卻長得驚人。
這是一種直覺,是她能力的延伸。
她腦中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話已說出口:“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皇甫琰的眼神深了些,等著她的下文。
楚未尋的指尖微動,隔著幾步的距離,虛虛地點向畫冊上那隻躲在角落裏的小土鼠。
“但這隻九尾狐雖強,卻不是畫裏活得最久的。”她的聲音很輕,每個字都說得清楚,“真正聰明的,是懂得分辨誰最強,然後緊緊跟隨。抱緊命硬的,總沒錯。”
此言一出,養心殿內一片寂靜,楚未尋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王德全差點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了,連忙把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當場化作一尊沒有聽覺的石像。
這話……太誅心了。
在如今這個皇位不穩,臨安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的節骨眼上。
“誰最強”?
“抱緊命硬的”?
她是在說誰?是在說陛下,還是在說……那位名正言順的嫡子?
皇甫琰眼中的玩味消失,那雙幽深的眸子裏,風暴正在聚集。他看著楚未尋,那目光是想要看穿她的心思。
這個女人,到底是真的愚鈍,還是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向他傳遞某種警告,或者說,某種投誠?
楚未尋立刻就後悔了。
這番話,無異於當著皇帝的麵,聲稱要投靠他的對手。她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她感到後背冒出冷汗,一陣涼意讓她四肢都有些發麻。她搞砸了。
她想開口解釋,可又覺得沒什麽可解釋的了,在絕對的皇權麵前,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已認定自己難逃一死,皇甫琰卻忽然鬆開了捏著書頁的手。
他轉過身,走回龍椅上坐下,臉上恢複了那種高深莫測的帝王神情。
“說得好。”
楚未尋:“……???”。
“抱緊命硬的。”皇甫琰重複了一遍,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倒是說說,這宮裏,誰的命,最硬?”
又一個送命題。還是連環送命題。
楚未尋的心跳得像被瘋狂敲擊的鼓點,她強迫自己冷靜。她意識到,耍小聰明把她帶進了死胡同,現在能救她的,隻有最愚蠢,最順從的姿態。
她腦中浮現的,是那張俊美無儔,氣質清貴,頭頂永遠是“???”的臉。
臨安王,皇甫策。那個才是真正命硬的。可這話,她敢說嗎?她不敢。
楚未尋的身體微微發抖,是真的害怕。她抬起頭,迎上皇甫琰審視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眼睛裏迅速盈滿水汽,顯出被逼到絕境的脆弱和茫然。
她聲音帶著哭腔,聽起來可憐又無助,“臣妾隻知道,陛下是天子,是真龍。陛下的命,就是這天底下,最硬的命。”
這個回答,是標準答案,也是最沒有新意的答案。但在此刻,卻是最安全的答案。
皇甫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樣子,眼底深處的風暴漸漸平息。
是他想多了?還是她太會演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他每天都在應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勾心鬥角,回到後宮,本想尋些樂子,卻還要跟一個小小的婕妤玩這種猜謎遊戲。
“行了。”他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楚未尋如蒙大赦,趕緊行禮,然後起身,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養心殿。
直到走出那沉悶壓抑的大殿,被外麵清冷的秋風一吹,她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連忙扶住旁邊的朱紅宮牆,大口地喘著氣。
太可怕了。伴君如伴虎,這話真不是隨便說說的。宮鬥劇是好看,但那也是看,自己真上陣了,那是真真兒的恐懼。
養心殿內,皇甫琰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裏,目光落在桌上那本攤開的《山海經》上。
“抱緊命硬的……”他低聲念著這句話,眼神晦暗不明。
這個楚未尋,到底是單純的蠢,還是大智若愚?
他揮了揮手,王德全立刻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
“去查。”皇甫琰的聲音很低,透著寒意,“從她入宮開始,查她見過的每一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奴才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