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字數:7636   加入書籤

A+A-


    第十五章
    京城,大雪。
    滿城銀裝素裹,就連太常殿的重簷歇山頂上,也積了厚厚一片雪。
    為了防止風霜漏進梅花檻窗,宮裏的內侍一早便取來擋雪的寶相花氈毯,撲在鑲了琉璃的雕花木窗上。
    殿門半遮半掩,不止燒了地龍,各個角落還擺了燒足銀炭的火盆,直催得棗木香幾上的那幾枝含苞臘梅都開了花。
    裴貴妃從大太監周保手中接過那一碗熬得濃稠的湯藥,又親自扶了元慶帝起身,遞去痰盂供他咳嗽,“陛下,您輕些,咳傷了嗓子,臣妾會心疼的。”
    元慶帝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緩過神來,裴貴妃急忙塞上一個裝滿了幹菊、百合片的安神藥枕,供他墊腰。
    待元慶帝坐定,裴貴妃又小心喂去一勺湯藥,笑說:“瞧著陛下今日精神頭不錯,待會兒可要讓人支窗,賞一會兒雪景?”
    元慶帝搖頭:“不必了。”
    他看著裴貴妃那張年輕嬌俏的臉,又看了看自個兒早已老態龍鍾的手,歎息道:“蘭芳,最近當真是苦了你了。”
    裴貴妃的閨名是蘭芳,昔年床笫間,皇帝情動時,也是情愫深重,一聲聲喚她“蘭芳”。
    裴貴妃聞言,不免心頭發酸,淚盈於睫。她放下湯碗,依偎進元慶帝的懷中,無不酸楚地道:“陛下定要快些好起來,臣妾與山兒都盼著陛下大安呢……”
    元慶帝亦是擁住愛妃,連連感歎:“朕知道、朕不能舍下你們母子倆。”
    裴貴妃緊挨著元慶帝,殷殷切切說了好一番話,直將元慶帝哄睡,方才躡手躡腳出了寢殿。
    風雪迷眼,待裴貴妃步上轎輦,雙手插.進那隻白狐袖筒暖了暖,方抹去眼角淚花,將那些傷神之色盡數散去。
    她沉著臉,喚人起駕回宮。
    裴貴妃單手支著額穴,不免回想元慶帝之前含情脈脈喚的那句“蘭芳”。
    初入宮的時候,陛下正值盛年,又生得高大威武,極具帝王威嚴,裴貴妃確實心折於他的九武至尊的氣概,但時間久了,她便知道,皇帝盛寵她,無非是因她一雙明眸善睞的美目像極了仙逝的沈皇後。
    沈皇後是元慶帝早年在潛邸娶的發妻。
    彼時的元慶帝不受先皇待見,又出身婢腹,連奪嫡的資格都沒有,但他並未自哀自怨,反倒蟄伏藩地多年,韜光養晦,直至手握兵權那日,一舉攻入京城,登上王位。
    元慶帝與沈皇後多年夫妻,伉儷情深,本該是令人豔羨的一對愛侶。
    奈何沈皇後出身寒微,又與元慶帝相伴微末,過足了平凡夫妻的生活。她受不了元慶帝三妻四妾,夜宿其他女子的帳帷。在誕下大皇子後,沈皇後挑了元慶帝生辰那日,焚宮自毀,死於禁庭。
    元慶帝痛斥沈皇後實乃妒婦,令他在群臣麵前顏麵盡失,還遷怒於妻族,甚至冷落嫡長子陳文晉多年。
    也是這時,善解人意的裴貴妃就此入了元慶帝的眼。
    裴貴妃年輕貌美,性子又如解語花一般可人,三千佳麗,隻她一人椒房專寵,不過兩年便誕下了二皇子陳逸山。
    元慶帝不但對裴貴妃所出的二皇子疼愛有加,還時常領二皇子陳逸山上朝聽政。
    不僅如此,元慶帝還抬舉裴家子弟,栽培裴瓚,一副要為二皇子日後即位鋪路的樣子。
    可唯有裴貴妃知道,元慶帝若當真痛恨沈皇後,又怎會每年在沈皇後忌日那天罷朝,將自己鎖進坤寧宮裏一夜不出。
    他若是對沈皇後唯有恨意,又怎會午夜夢回,時常喚錯名字,將裴貴妃認成他的“蘭兒”,再睡夢間緊緊擁她入懷。
    若非心中還有亡妻的一席之地,元慶帝又怎會挑選那些沈皇後生前愛重的瑪瑙耳墜、兔毛紅綢鬥篷,將裴貴妃裝扮出一二分前人的影子,也好借她睹物思人?
    裴貴妃心知肚明,元慶帝忘不了他的亡妻。
    她不過是沈皇後的替身。
    元慶帝傷其長子,無非是因愛生怨,想讓地底下的發妻知道,沒她的庇護,她的兒子也不能好過……
    這是元慶帝的怨,也是他對沈皇後自焚的懲罰。
    就連元慶帝培植裴瓚,此舉恐也有深意在內,無非是為了豎起一個眾矢之的的靶子,想將二皇子陳逸山推到人前,如此便能庇護沈皇後生下的長子陳文晉安然無恙。
    恨之深,愛之切。
    活人是魚目、腐珠,又怎及得上死人這輪皎白月光。
    裴貴妃回到梅園,靜候多時。
    很快,有內侍未經傳召,鬼鬼祟祟邁進梅園,同裴貴妃耳語:“娘娘,您料得不錯。周大監那邊傳來消息,陛下剛有些氣色,便密召閣臣入殿,起草遺詔,還讓呂學士代為擬旨……聽陛下的意思,立儲一事,自是要遵循祖製。”
    裴貴妃手中的花枝哢嚓斷了,她睜開一雙美眸,語氣森然:“好一個遵循祖製。”
    那豈不是立長不立賢?
    皇帝果然要立大兒子為皇太子!
    他當真狠心,竟要拿她的二兒子,為沈皇後的大兒子去擋那些明槍暗鬥,待帝途亨通,再推長子禦極即位,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難怪元慶帝急召裴瓚上京述職……這是想趁機折斷她的左膀右臂啊!
    裴貴妃冷笑一聲。
    一紙遺詔算什麽,隻要她的侄兒裴瓚爭氣,不過矯詔罷了,她兒照樣能登基。
    倒是元慶帝莽撞,既已經將裴瓚養成了茹毛飲血的惡狼,又怎敢期盼他收斂嗜血本性,變回一條任打任罵的家犬?
    元慶帝將裴瓚逼到這樣一條死路上,他不起兵謀反,倒失了裴家人的血氣。
    裴貴妃有二皇子在手,她盼著侄兒能早點開竅,助她成事。
    隻是令裴貴妃不安的是,為何她送去的信,裴瓚遲遲沒有回複……是裴瓚警惕心重,行事周密,還是當真遇到了難以擺平的麻煩?
    江州。
    裴瓚按兵不動,確實是在靜候時機。
    托巡撫徐峻茂的福,裴瓚截獲了那一批數十萬石的糧草,正好作為軍餉,用以喂養裴瓚麾下強盛的兵馬。
    裴瓚“養傷”的這一個月,他收到無數封那位貴妃姑姑送來的密信。
    然而每一封信,都被裴瓚銜於白皙長指,遞於燭台,焚燒殆盡。
    都說槍打出頭鳥,他便是裴貴妃膝下的犬馬,也不應指哪兒打哪兒。
    況且……比他心急的,大有人在。
    裴瓚鳳眸低垂,淡掃一眼黑隼送來的線報。
    信箋上殘餘“秦王”二字。
    很快,那張紙也被火焰吞噬,蜷曲成暗色灰燼,消散於炭盆。
    夜裏,沈氏命人給玉塵院送了一盅甜湯,說是給裴瓚補補身子。
    馮叔看到那碗羹湯,當即攔了下來,當著林蓉的麵潑了。
    林蓉目瞪口呆,她沒膽子這樣糟蹋主家的羹湯。
    馮叔卻笑著教她:“甭管什麽人示好,咱們都要以主子為重,說句僭越的,便是天王老子送來的湯,沒試毒之前,也不可呈於大都督案前。”
    林蓉受教,又問:“那大少爺還喝湯嗎?”
    馮叔有意抬舉林蓉,打了一棍子,便要塞一顆蜜棗了。
    馮叔:“喝,你去公廚那頭重新燉一碗甜湯端來,記住了,食材都要自己驗看過,也不可假手於人,湯熬好了還得親自試毒,方可獻給大少爺。”
    “知道了。”
    林蓉是個實誠的姑娘,馮叔怎麽安排,她就怎麽照做。
    一碗湯端到房中,她還如夢初醒一般,從食盒裏拿出另一隻碗,當著裴瓚的麵小飲一口,再奉給主子。
    “大少爺,沒毒,能喝了。”
    不消說,裴瓚也知林蓉這番謹小慎微的做派是馮叔教的。
    裴瓚仍在批閱那些軍防文書,他頭也不抬,道:“不必這般謹慎,內宅之中,還無人敢對我下毒手。”
    況且,世上無色無味的毒藥少有,若非那等融於酒水的風月媚.藥,等閑虎狼之藥,裴瓚能辨出來。
    林蓉懵懵懂懂地點頭。
    她本想退下休息,可裴瓚卻並未放她離開,反倒是道了句:“將櫃中的《武經》取來。”
    他要給副將鄭至明送信,指點軍策。為防信箋被人截獲,倒不如以撕下一頁兵法作為回信,以此提點戰陣。
    想來鄭至明聰慧,定能知他部署。
    隻是,林蓉在書櫃前流連許久,竟遲遲挑不下書。
    裴瓚等得不耐,掠去一眼,輕嗤一聲:“我倒忘了,你大字不識一個。”
    林蓉訕訕一笑:“也識得幾個了……還有些在學。”
    裴瓚靜立片刻,闔上案卷,又攤開一張簇新的宣紙。
    待紙張鋪好,裴瓚斂袖取下一隻兔毫筆,飽蘸墨汁,擱在硯台邊上,“過來,教你。”
    林蓉受寵若驚:“教我?”
    裴瓚拋下來一個天大的餡餅,林蓉被砸暈了,有些難以置信。她疑心是自己的幻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會錯意。
    直到裴瓚眉峰微皺,眸光暗沉。
    林蓉慌忙上前,小心翼翼觸上那一張細薄色白的宣紙……她買不起筆墨紙硯,平日就算練字,也隻敢拿枯木枝子在雪地裏寫寫畫畫,或是用燒黑柴棍在草木灰裏塗塗抹抹。
    裴瓚將筆擱在林蓉的手中,教她如何握筆,如何勾畫。
    最後,裴瓚寫完“武經”二字,又贈她幾張宣紙,供她如開蒙小兒一般,在旁描繪字帖。
    林蓉看不懂裴瓚寫的字,但她知道,裴瓚下筆疏狂,撇捺遒勁,寫的字銀鉤鐵畫,這般好看,定是書法大家。
    裴瓚打發了林蓉後,便兀自繼續翻閱文書,不再理她,唯有林蓉誠惶誠恐地描摹那幾個漂亮的方塊字,一聲都不敢吭。
    林蓉既享受這等練字的時光,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在旁練字,看著太過礙眼,會叨擾到裴瓚務公。
    她忐忑不安,時不時窺探裴瓚一眼。
    還是男人眼角餘光一掃,瞥見林蓉鬼鬼祟祟的偷瞄。裴瓚闔上文書,寒聲問她:“有事?”
    林蓉偷看人的行徑被發現了,她頓時窘迫地低頭。
    林蓉六神無主,盯著裴瓚腕上那串沉光佛珠發呆,情急之下,她問出一句:“大少爺,您信佛嗎?”
    裴瓚難得一怔:“何故發問?”
    林蓉凝視男人琳琅玉骨上的那串念珠,“您一直戴著這串念珠。”
    少時的林蓉就見裴瓚戴過這串佛珠。
    這麽多年過去,那串黑沉的菩提木佛珠,仍舊懸於他的腕間。
    裴瓚低眼,審視臂骨片刻,淡道:“不過是一名僧人留下的遺物,瞧著不錯,便取了來。”
    林蓉認真地讚歎:“大少爺是有佛緣之人。”
    裴瓚眯起狹長的美目,他竟從這樣一個愚鈍的小丫頭眼中,看出了滿滿的敬仰之意。
    不知為何,他忽然生出了一絲興味。
    裴瓚慢條斯理地道:“是嗎?隻是那名僧人,似乎不願忍痛割愛……”
    說完,輪到林蓉怔住。
    她沒聽明白,既是死者的遺物,何來“肯不肯讓物”一說?
    裴瓚輕扯下唇角,目露寒光:“那名僧人死時手骨僵硬,不願鬆開珠串,還是我掰斷了幾指,才將他的遺物取來。”
    裴瓚仍記得從前的事,那名山匪扮作僧人,持刀襲向他。僧人本想生擒裴瓚,再利用裴瓚勒索江州大戶裴家,哪知裴瓚自小習武,不過反手一擰刀柄,便將人斬於刃下。
    這串佛珠,便是僧人手持之物。
    簡素的菩提木浸於血水中,一窠紅、一窠黑,有種詭譎的美。
    裴瓚覺著不錯,便斬了那人緊攥珠串的指骨,將其拾了回來。
    林蓉腦袋嗡鳴,隱約猜出了故事的全貌……珠串並非僧人自願饋贈,而是裴瓚行凶殺人,再故意將它占為己有。
    他哪裏是慈悲為懷的佛陀,分明是殺業深重的閻羅。
    林蓉頓時啞口無言。
    她臉上那種對於師長的孺慕之色盡數消散,留下的唯有瞠目結舌的驚恐。
    裴瓚單手支頜,將手遞至她眼下,語帶蠱惑地問:“你想要?”
    林蓉的視線飄忽不定,看一眼妖冶秀致的大少爺,又看一眼那串煞氣沉沉的佛珠。
    她聽懂裴瓚的贈物之意,急忙搖頭:“不、不了,此物法力通天……奴婢怕是無福消受。”
    “是嗎?那當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