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開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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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這個,盧閏閏就覺得無奈。
她搖搖頭,語氣沉悶,腳隨意踢開地上的石頭,“我娘不讓。”
“為何不讓?”魏泱泱真是好奇已久。
旁邊的餘六娘也忍不住豎起耳朵。
“還能是為什麽?”盧閏閏攤起手,語氣中透著點厭煩,“老生常談了,因我家一門全是女眷。做廚娘也就罷了,我娘去做宴席,挑的人家都是家風好的,又俱是富貴門庭,對外人也算客客氣氣,鬧不出什麽齷齪,可若是開鋪子,免不得什麽人都有,迎來送往,我娘孀居多年,我又未出閣,最怕風言風語,若是有不三不四的人纏上來,真就得不償失。為了避免遭人言,她說了,非要我成親有夫婿了,才肯開鋪子。”
這一點,跟隨師父們一塊在錄事巷長大的餘六娘深有所感。
她可勁地點頭,單薄縮起的肩都緊繃地挺起來,似在防備,“宵小之輩,如跗骨之蛆,一旦沾上,就難擺脫,可恨可惡至極!”
盧閏閏倒是詫異地望了她一眼,沒想到她也有這般情緒直白表露的時候,足可見對那些宵小之徒有多厭惡。
而魏泱泱見盧閏閏這般說了,也不再追問鋪子,轉而好奇道:“你娘可幫你物色人選了?”
聽她問起,盧閏閏沒忍住笑出聲,倒把魏泱泱弄莫名了。
魏泱泱疑惑地看看盧閏閏,又張開手,低頭看看自己左右兩邊,頗為摸不著頭腦,自己說了什麽好笑的不成?應當沒有吧,還是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對的?
盧閏閏是聽了她的話,想到自己的夫婿人選尚未物色,但繼爹已經有眉目,油然生出了滑稽感。
但這話她不會傻到在外說,隻忍不住抬起頭繼續噴笑,“不知為何,就是想笑。”
魏泱泱無語撇嘴,白了盧閏閏一眼,嫌棄道:“人來人往的,快別笑了,旁人還以為是笑死鬼上身了。”
魏泱泱邊說,邊往左右看,顯然是不想丟人,可真有人詫異望過來了,她又瞪人家,架勢可凶了。護歸護,轉過頭來,她又喊盧閏閏站遠些,她可不想招笑。
可盧閏閏要是能聽她的,就不是盧閏閏了。
她越說,盧閏閏越靠近,最後強挽著她的手,整個人貼著她,靠在她肩上笑得前仰後翻。
魏泱泱也就是嘴上說得厲害,實際上拿盧閏閏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扭開頭,任由盧閏閏笑得花枝亂顫。
餘六娘在人前不愛說話,跟在她們身側,卻也開心地抿嘴淺笑。
夜裏的風微微清涼,吹得幾個年輕的小娘垂長的衣擺亂飛,左側是燈火闌珊的州橋夜市,數千盞油燈映亮了烏蒙的天穹,右側是長長的汴水河岸,由遠及近,能看到三兩個光點,越靠近光點越大,朝著汴河緩慢遊動。
她們身邊不斷經過行人、小商販。
河風吹得人耳清目明,正好有一個膀大腰粗的婆婆提著竹挎籃經過,嘴裏還吆喝著,“膠牙糖,膠牙糖,粘牙的膠牙糖~甜喏~兩文錢一塊!餳餅,餳餅,香脆可口的餳餅~吃耐放的餳餅~吃一口賽過做神仙嘍~”
這話實在誇張,做官賽過做神仙也就罷了,吃口糖怎麽能賽過做神仙。
不過,汴京的商販為了引客注目,素來如此誇大。
但餘六娘卻忍不住多瞧了兩眼,那賣膠牙糖的婆婆走街串巷地叫賣,眼睛多精啊,立刻停下來,笑容滿麵地問道:“小娘子,可要買個餳餅?香甜著呢!”
餘六娘望了後的盧、魏二人一眼,接著回過頭,小聲問道:“餳餅怎麽賣?”
“五文錢一個,今兒買的人可多了,就剩這麽些了,小娘子可要買?”
餘六娘的手指不自覺捏了捏腰上輕飄飄的荷包,她低下頭,“不、不必了。”
婆婆有心挽留,主動讓價,“這樣吧,那兩位是你的密友吧,你若是買三個餳餅,我再送你一塊膠牙糖如何?”
餘六娘再一次回絕了,她的臉上發燙,手指無意識勾起,底氣不足地說道:“隻、隻要三塊膠牙糖。”
婆婆許是看出了什麽,沒再勸,把竹挎籃上蓋的布掀開,一側是敲好的膠牙糖,一側是壘得整齊,還溫熱的餳餅。
“這邊這些都是兩文錢一塊的,小娘子可以挑挑。本來還有餳粥的,可惜都賣完了,下回若遇見了,小娘子可一定要買一碗嚐嚐,我家的餳粥出了名的好吃,這州橋夜市裏誰不知曉我李婆婆餳粥。”
餘六娘不太信,但她沒有盧閏閏那麽能說,也沒有魏泱泱膽子大,故而隻是抬頭靦腆地笑笑,並不說話。
很快,她就選了三塊看著大一些的膠牙糖,實際上膠牙糖敲好了都差不多重,隻是形狀不同,這才看著有大小之分。她從瘦小的荷包裏掏出六文錢,裏頭空蕩蕩的隻剩下一枚銅錢,在夜風裏荷包更是顯輕得可憐,好似一陣風吹過來都能打轉。
付完錢,餘六娘回過身笑吟吟地把膠牙糖捧在手心,請她們嚐嚐。
盧閏閏沒有客氣,有時候接受別人的好意,反而更能使對方開心,魏泱泱看盧閏閏吃了,也撚起來遞到嘴裏含著。
那婆婆說話是誇大,但膠牙糖的味道還是很好的。
入口是淡淡的甜味,含久了嘴裏像是起泡一樣的口感,吃著不膩,而且還有一點類似糊了的香味。味道不複雜,甜甜嘴正好。
因為三人都在吃膠牙糖,故而安靜了下來,都沒空說話,隻漫無目的地走著。
反而是盧閏閏身後的喚兒,提醒她道:“天色很晚了,姐兒,該回去了。”
“哦。”盧閏閏回神,算算時辰的確出來許久了,再不回去,陳媽媽怕是遮掩不住。她主動和另外兩人說自己該回去了,又問她們回去可方便,彼此送一送。
魏泱泱直接拒絕了,“你送我我送你的,豈不麻煩?閏閏啊,等來日你家裏置辦了車馬,我再沾光,如今就罷了。”
餘六娘也有理由,師父們就在附近,她可以跟著一道回去。
既如此,也不用多拖延,盧閏閏帶著喚兒回家去了。
州橋夜市離盧閏閏家還是很近的,沒有走太久就到了宅子前。她不能從大門進去,因為倒座和後罩房之前為了租出去,分別在連通處修了門,未免鬧出什麽是非,平日裏這兩道門都是鎖起來的。
盧閏閏和家裏人住在中間那一個院子,所以在牆開另外鑿出一道門,供自己家出入。
倒座的那幾間屋子是分開租出去的,後罩房鎖了連通的門以後,也自成一個院子,故而整個院子租出去。之前後罩房是租給一個從八品的官,供他一家子親眷並奴仆住,奈何今年那官員外放了,一直也沒尋摸到合宜的人家,就一直空著。
倒座則分別租了三戶人家,都是小戶人家,也沒買個奴仆什麽的,還空出了好幾間屋子,但沒尋到合適的人家,也就隻能空著。
盧閏閏到家的時候,還撞見拎著水桶,出門打水回來的錢廣。這錢廣正是租在她家倒座的人,是府衙的一個胥吏,和他家娘子並女兒一家三口租了兩間屋子。
他們都是早些年就租了盧家的屋舍,那時候家裏沒什麽進項,租出去是圖能有長久的進項,好夠溫飽。
後來譚賢娘在汴京有了名聲,不用怕沒米下炊,但就她們四人住著這麽大的宅子也覺得不安心,生怕有點什麽,若是閑漢賊人闖進家裏,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因而,譚賢娘便繼續租著屋子,橫豎一住下來就是數年,變動不大,隻當多了個友鄰,還有穩妥的進項,比開鋪子穩多了,也不會虧本。
那錢廣做著胥吏,為人處世很是圓滑,瘦瘦矮矮的,但麵上總是堆笑,看著倒是特別和氣。
一見到盧閏閏,錢廣就把水桶放地上,停下打招呼,關切問候,“去州橋夜市啦?”
盧閏閏笑了一下,點頭說是。
錢廣整日早出晚歸的,又有避諱,等閑是接觸不到她家裏人的,不用怕被她娘知道。
錢廣沒僭越地說什麽指責的話,當了那麽久的胥吏,能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嗎,他嗬嗬笑道:“若是出門吃個飲子,也可帶我家瑾娘一道,她待在家中,一日日也沒個小友相伴。到時,你們吃什麽喝什麽,都算在我頭上。”
錢家的小瑾娘就是陳媽媽之前叮囑盧閏閏,說覺得邪性的那個。
盧閏閏既沒有直接拒了,也沒有一口答應,隻說改日時候恰好了帶去。
凡是改日、過幾日,往往都是沒有下文的。
錢廣也很有眼色,沒有非追問到底,隻說他家娘子等著燒水怕是要等急了,而後就點點頭繼續提著木桶回去。
盧閏閏也帶著喚兒走到自家的小門前,學著鳥叫了起來。
她才叫了兩聲呢,門就呀吱一聲打開了。
一看,是陳媽媽板著臉開來門。
都不必問,盧閏閏也知道陳媽媽這是生氣了。
果不其然,陳媽媽把門闔上,她跟在後麵還沒走兩步呢,就見陳媽媽氣哼哼地咬著牙,一副哄不好的架勢,語氣裏帶著些委屈,“還曉得回來呀,知道我應付你娘多累麽?可憐我一把老骨頭還要編瞎話哄你娘。
“這也就罷了,你說你回來得這般晚,叫婆婆我心都要揉碎了,坐也坐不安穩。你可是你親婆婆的獨苗,你親婆婆就生了你爹,你爹隻留下你一個女兒,要是有什麽事,叫我怎麽去見娘子!不是說買了吃食就回來的麽?耽擱了這麽久,可叫我嚇得不行。”
陳媽媽生氣都過不了三息,轉過身就開始心疼盧閏閏。
盧閏閏都準備張嘴哄陳媽媽了,奈何沒有這個機會,很快就變成陳媽媽拉著她的手,上下左右地看著,生怕有什麽磕碰。
好在穿越來十幾年,盧閏閏已經習慣了陳媽媽過於緊張的愛護。
而且動不動就要提到盧閏閏的親婆婆,陳媽媽她自小服侍的娘子。盧閏閏甚至能預測到陳媽媽接下來會說什麽,無非是招贅。
果不其然。
“你呀,還是早些招贅一個夫婿,如此一來,這雜嚼吃得再晚我也不管你了。早日成婚,我對娘子才有交代,來日到了地下,我才有臉麵見娘子,你是娘子的獨苗啊……”
接下來的話,都是老生常談,盧閏閏的耳朵已經能習慣地忽略了。
在盧閏閏出神的這一會兒,陳媽媽已經把她帶到了灶房,從一直小火熬著的砂鍋裏倒出一大碗湯,捧到了盧閏閏跟前,連勺都要放到盧閏閏的手上。
不僅如此,陳媽媽還打了熱水,非要親自幫盧閏閏擦手,若不是盧閏閏死活不從,她都想親手喂盧閏閏喝湯。
陳媽媽對盧閏閏真可謂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倘若盧閏閏不是有現代記憶,在陳媽媽的溺愛之下,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會長歪。
湯有些燙,盧閏閏手握勺子,隨意攪了起來。
而陳媽媽正指使喚兒趁著月明去搗衣,衣物漿洗多次後,容易發硬,就要杵捶打衣物。不僅是盧家,若是靜下心仔細聽,周圍有好多戶人家都在搗衣。
正如李白所寫,“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汴京的夜裏也布滿著搗衣聲。
許是千家萬戶都要搗衣,倒沒什麽鄰裏嫌吵,出來咒罵。也可能是都聽習慣了,盧閏閏上輩子生活的城市機場在市區,一天到晚都是飛機的轟鳴聲,但大家習慣了日常生活裏就和聽不到一樣,壓根都不抬頭多看一眼的。
陳媽媽吩咐完,又覺得不放心,跟去瞧了一眼。
坐在灶房裏,盧閏閏都能陳媽媽驟然放大的聲音。
“唉喲,這件褙子怎麽在這,這對襟上的樣式可是畫出來的,沾不得一點水,化開以後就不能穿了……”
陳媽媽指手畫腳了好一會兒,才從院子裏進來,見盧閏閏開始喝湯,她臉上又露出滿足的藹笑,“姐兒多吃些,今兒累了吧?這鰒魚湯養肝明目,滋陰潤燥,吃了補身子。
“這可不是倭螺,是正經登州產的鰒魚,貴著呢,這麽一個就得三四貫,要不是你娘做宴席,貴人贈下來,就是去宣澤門邊上的碼頭等一天都未必買得到這樣好的品相。”
她這一說,把盧閏閏都聽心疼了,自己一口就吃掉了大幾百文錢,她娘一個月才給她八百文開銷呢。
盧閏閏捂著胸口,看著勺子裏的鰒魚,舍不得再下口,她看向陳媽媽,試著打商量,“要不下回別燉我這份了,我可沒這麽金貴,倒不如留下來賣了換錢。”
現代一個鮑魚才幾塊錢呢,到了宋代,一個卻要三四貫,吃這麽貴的東西,盧閏閏都怕自己□□凡軀擔不住,夜裏腸子痛。
她是真心實意地說,卻把陳媽媽聽鬱悶了。
陳媽媽放下手裏正要往灶膛裏放的柴,又是替盧閏閏不值,又是傷心生氣,她嚷嚷道:“怎麽就沒那麽金貴了?你親婆婆在的時候,你娘懷你,成日裏不是吃鰒魚湯,就是買明州的江珧柱,就連稀奇的沙魚也弄來給你娘做沙魚襯湯。
“你就是頂頂金貴的!可不許這樣講自己,叫你地下的婆婆跟爹聽見了,要心疼的……”
陳媽媽邊說,邊癟嘴,眼睛裏蓄了淚,顯然心疼得都快哭了。
盧閏閏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就叫陳媽媽聽得要落淚,她如今的日子已經很好了,別看是在古代,但是過得比在現代更舒心,她放下勺子,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如何寬慰陳媽媽。
哪知道陳媽媽低頭一抹淚,抬起頭又跟沒事人似的,叮囑盧閏閏快些喝湯,冷了就不好喝了。
盧閏閏看似埋頭喝湯,卻偷偷抬眼看陳媽媽,見陳媽媽沒偷摸著哭才放下心來。但她喝湯的速度也快了許多,等她喝完的時候,陳媽媽已經燒好了熱水,正往木盆裏一勺勺地倒熱水,水上頭似乎還漂浮著什麽。
陳媽媽見盧閏閏喝完了,叮囑她水兌好了,就在這兒洗漱,一會兒進屋去換身衣裳,先別睡著了,今日做席定然累著了,得泡腳鬆泛鬆泛。
盧閏閏一一應好,又問陳媽媽要幹什麽去。
陳媽媽沒好氣道:“這不是得去伺候你娘麽,宴席一做一整日,筋骨怕是都僵了,我今兒去舊封丘門那邊的藥鋪,特意買了些舒緩筋骨的藥草,在鍋裏煮了好一會兒了,這會兒藥勁應是煮出來了,趁著熱給你娘送去,泡泡腳,也好叫她睡個好覺。”
盧閏閏笑起來,“還是婆婆心細。”
陳媽媽摸摸盧閏閏的頭,嗔了她一眼,“也就這時候誇我兩聲。”
陳媽媽對盧閏閏抱怨從來不會超過兩句,下一刻又關切起來,“今夜可得早睡,明兒不是要做點心麽,那麽多點心,不早些起來,怕是做不完呢。婆婆的心肝肝,聽話些,夜裏可不許再看什麽話本了,知曉不?”
盧閏閏用力點頭,笑眯眯說自己知道了。
陳媽媽這才放心地去給譚賢娘送泡腳的草藥水。
陳媽媽一走,盧閏閏伸了個懶腰,整個人累得趴在桌上,她哀嚎一聲,怎麽明日也要忙呐,後日去大相國寺又得起早,連著幾日都不能歇。
她之前在佛寺許願的時候,為何許的是一年,若是半年,願就還完了。
她把頭埋在手臂裏,使勁搖頭,根本懶得起來。
好半晌,她才蓄足力,站起來去洗漱。洗漱完,她把灶房裏的燈給吹滅了,捶著背,打著哈欠,往自己屋裏走。
卻不妨正好經過她娘的屋子,被突然的重物擲地聲嚇了一激靈,困意和倦意都被嚇飛了。
這是怎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