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造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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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閏閏忽然想起自己娘白日在小轎裏和自己說過要改嫁的事,壞了,不是這時候她娘把這事告訴給陳媽媽了吧。
    可別鬧起來。
    雖說陳媽媽拿了工錢在盧家做事,但她可沒簽什麽十年八年的契書,甚至盧閏閏的親婆婆在世的時候,特意給陳媽媽尋了門親,嫁的也是汴京人士,家裏是靠捶石蓮子加工為生的,在家門前做了作坊,雇附近街巷的人一塊捶石蓮子。
    別看陳媽媽嫁的夫婿死了,兒子也死了,但那個在舊曹門的宅子還在,她不曾改嫁,婆家沒剩人了,連個搶財產的族親都沒有,宅子仍穩穩當當地在她的名下。
    這些年過去,舊曹門一帶加工石蓮子的人家愈發多了,幾乎都靠此為生,雇工一日裏能得百文。陳媽媽也就順勢把空著的小宅子租賃出去,每月能有些進項,體己比盧閏閏要多得多。
    她的腰杆硬不止如此,想當初盧家長輩和男丁都故去,盧家最艱難的時候,出喪的錢都欠著,譚賢娘回娘家借錢,哪知道盧閏閏的外翁外婆都來勸譚賢娘把這宅院賣了,置換個偏點小點的,多出來的錢好賴能撐一撐,直到盧閏閏長大成人。
    反而是陳媽媽站出來,說沒有她家娘子,她當初活不下來,不能看著娘子唯一的孫女連這安身的宅院都被賣掉,主動提出來要把她舊曹門的宅子賣了,來還錢,剩的錢一樣能撐一段時日。至於往後如何過,她就是出去當浣衣婆,去捶石蓮子,哪怕是去乞討,也不會餓到娘子的孫女。
    盧家的族親想上門分一杯羹,也是她陪著譚賢娘,一個撒潑吵架,一個沉著應對,熬過最難的時候。
    後來,譚家大哥,也就是盧閏閏的大舅父從邊關趕回來,給妹妹做主,把出喪的錢還了,又去震懾了盧家的族親,這事情才安穩下來。
    不僅如此,他還和妹妹商量往後的營生,一則是讓妹妹帶著女兒跟他去邊關,趁著年輕,有他作保,尋個武官再嫁,也算終身有托。
    二則,若是不肯賣了這大宅,不如就租出去,先有個能顧溫飽的進項,再細細做打算。
    夫婿新喪,正堂前白布未撤,譚賢娘哪肯再醮,選了第二條路。譚家大哥就趁著還未離開京師,幫著找了工匠重修了宅子的門,好租出去收掠房錢。
    陳媽媽則一直留在盧家,還是執意照著下人身份照顧母女倆。
    但她的存在從那時起,在二人心目中卻是不同,更似親人,似長輩。
    如今譚賢娘要再嫁,陳媽媽若是不肯,怕是要鬧一頓的。盧閏閏最清楚陳媽媽有多在意她,多怕外人染指她的家財。
    直到這麽多年過去,她都能聽見陳媽媽夜裏咒罵那些族親,去燒香拜佛的時候,除了保佑她平安,給故去的盧閏閏的婆婆和爹爹點燈,還不忘讓佛祖開眼,叫那幾個曾經上門搶家產的族親不得好死。
    盧閏閏一想到這就擔憂得不行,站在門前不敢走,真要是吵起來了,她往那一站,陳媽媽怕誤傷她,也就不會鬧得太厲害。
    然而她預想中的爭吵並沒有出現,屋裏似乎在說話,很快,門就被打開了,陳媽媽拿著空掉的木盆出來,地上全是水漬,泡得發皺的草藥散落滿地,看著像是蠕動的黑蟲子。
    “你怎麽還沒進屋?”陳媽媽先聲奪人,推著盧閏閏的手趕她走,“快快,回屋裏躺著,累了一整日,趕緊歇歇。哦,這兒沒事,我不小心把水灑了,唉喲,我的心肝呐,你收拾什麽,這不是添亂嗎?滑倒了可怎麽好?我來我來,哪能輪到你幹這些活,再不濟還有喚兒呢……”
    陳媽媽死活不肯讓盧閏閏幫忙,還硬是把她趕回了屋。
    最後,搗衣的喚兒聽見動靜,把那一地的狼藉給收拾了。
    盧閏閏等了一會兒,才在屋裏等來了陳媽媽,卻見陳媽媽還是端著一個木盆,放到了盧閏閏跟前。
    盧閏閏把綁著白綾襪的係帶解了,挽起寬大的褲管,把腳放進去,草藥水是剛從鍋裏舀出來的,雖說倒了兩勺冷水,還是燙得她腳底發麻,人一激靈抖哆嗦。
    她以為今日是安生了,隨口閑聊問陳媽媽,“好端端地,方才水盆怎麽撒了?”
    陳媽媽卻難得沒有認真回答盧閏閏的話,而是湊近盧閏閏,一臉緊張,還側頭看了眼屋門,跟做賊似的,但又滿臉嚴肅鄭重,“你娘要再嫁了!”
    見盧閏閏沒有露出震驚的神色,陳媽媽就猜到怎麽回事了,嗔怪道:“你早知道了,也不和婆婆我說一聲。
    “好了好了,你娘已經同我說了這事,我做下人的不好多問。你告訴婆婆,那人是什麽人?做什麽營生?家住哪裏?有沒有自己的宅子?你娘可會搬出去住?那人品行如何?”
    這一連串問的,盧閏閏都沒聽清楚說了什麽。
    她撓了撓頭,仔細思考,“我就知道他是官身,我娘說他好吃,別的就沒有了。”
    盧閏閏攏共就能說出這兩點來,這也是她對繼爹的初印象。
    “唉呀,還貪吃,可莫是像你太翁翁那樣的,光是吃就把家業敗了泰半。吃喝嫖賭,吃敗起家業來,可快著呢!”陳媽媽驚叫一聲,很是不滿意。
    盧閏閏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倒叫陳媽媽更不喜歡了,忙找補道:“不至於吧,我娘是廚娘,正相合呢。對了,我娘說了,她再嫁也是為了給我找爹,他有官身,往後我尋親事也能更容易些。”
    盧閏閏刻意說起對自己的好處來,陳媽媽這才勉強接受,不再怨著一張臉。
    陳媽媽拿過一旁的布巾,挽起袖子,給盧閏閏把腳上的水漬擦幹淨。她又起身去把床帳放下來,支起的窗戶放下,吹滅燈燭,邊做這些,她邊說道:“你昨日不是說有蚊蟲嗎,我今兒夜裏,趁你去吃雜嚼,點了驅蟲的香在你屋裏熏過了,保管叫你夜裏睡得香。你呀,辛苦了一整日,夜裏好好睡,明兒朝食要吃什麽?婆婆去給你買。”
    盧閏閏趴在床上,手裏抱著軟枕,深深一嗅,果然聞到平日裏沒有的,近似硫磺的味道,不是很香,但聞著莫名舒服。她拿臉蹭蹭柔軟的衾被,闔著眼睛,已開始困倦,說話的聲都甕甕的,含糊不清,“不要了不要了,明日我說不準都起不來吃朝食呢。”
    陳媽媽聞言,似乎又開始念叨,什麽“不用朝食傷脾胃”、“趕不及做點心怎麽辦”、“你娘”……
    但漸漸的,陳媽媽說的話,盧閏閏迷迷糊糊聽不清,隻覺得聲越飄越遠,越來越輕。
    *
    當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伸了個懶腰起來,正好聽見外頭有敲竹竿的聲音。她從窗戶探頭出去,見著是挑著擔子賣朝食的小販。
    於是,盧閏閏向外招呼,喊了兩聲,小販停了下來,和氣地笑著,問她吃什麽。
    盧閏閏想了想,高聲道:“一份湯餅吧,多點湯。”
    也不需要小販說多少文錢,盧閏閏吃了不知多少回了,把窗戶下的掛耳木盆穿過繩子,然後往裏頭放了八文錢。她再探頭出去的時候,邊上的宅子也有人一模一樣地探頭出來喊小販。
    “給我來碗餺飥和兩碗粉羹,餺飥上加八文錢的腰腎雜碎。”
    許是聽見聲了,也有其他人探頭出來,然後又回屋裏去,恐怕是問一問家裏人要吃什麽的。
    汴京人勤快是真勤快,大街小巷都能見著吆喝叫賣的人,努力上工掙錢,但貪懶的時候,也是真的不願意多走一趟,許多人家都習慣了等小販經過巷道,在二樓從窗戶放個木盆下去買朝食。
    隨著賣朝食的小販到來,巷子裏一下就熱鬧起來。
    還有互相寒暄打招呼的。
    盧閏閏家的租客,錢家娘子正好帶著女兒出門來買朝食,抬頭看見盧閏閏,招著手,熱切說道:“是盧小娘子呀,今兒個沒有筵席?昨日我來你家送些吃的,都沒見到你人,想想做廚娘是真辛苦。”
    “不過啊……”她捂嘴笑了起來,一副好事的模樣,“工錢應是很多吧,還有賞錢,你家的銅錢是不是堆在庫房裏頭,連穿銅錢的繩都放爛了?”
    錢家娘子不算壞人,但她那張嘴真是什麽都往外說,沒個把門,也沒輕重,時常誇大。
    盧閏閏麵上不冷不熱地嗬笑一聲,陰陽道:“哪有啊,我家真要是如你說的那般就好了,何必把好好的宅子弄成這樣,租出去賺點掠房錢。倒是嬸嬸你家,聽聞錢叔父沒少往家裏搬成筐的銅錢,富貴了可別忘了我家,旁的不說,掠房錢得交了吧。”
    旁邊有好事的人,立刻就問起來,那成筐的銅錢是怎麽弄來的。
    都知道胥吏的俸祿可不多,要想富裕,可都是靠旁的法子來掙的。
    錢家娘子急得跺腳,“哪有的事,盧小娘子可不興胡說!”
    奈何她成日裏碎嘴愛搬弄是非,眾人都不怎麽喜歡,有意臊一臊她,反而追問起來。
    正好小販把盧閏閏那份餺飥做好了,放進了她的木盆裏,盧閏閏把木盆沿著牆往上拉,把餺飥取出來隨手放到案上。
    接著,她側靠在窗戶旁,低頭往下看了兩眼,瞅著底下的熱鬧,笑了一笑。
    卻不妨忽然望見錢家娘子身邊的瑾娘,即便親娘在身邊與人爭辯,她也不開口說一句話,隻睜著黑溜溜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盯著盧閏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