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張生夢醒:悔恨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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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過書房破損的窗欞,在滿地狼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正一道長的屍體已被霍恒暫時移到廊下,蓋了塊破舊的布簾,可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與焦糊味,仍像無形的巴掌,狠狠抽在張生臉上。他扶著冰冷的桌沿站起身,雙腿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剛才惡鬼青麵獠牙的模樣、觸角刺穿空氣的聲響,還有道長臨死前的痛呼,在腦海裏反複衝撞,將最後一絲混沌徹底擊碎。
“張相公,你還好嗎?”霍恒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看著張生慘白的臉,遞過一張疊得整齊的安神符,“這符能安神定魂,你先拿著。”
張生的目光落在符紙上,又緩緩移到霍恒手腕上的紅痕、地上燃燒殆盡的人皮灰燼,再想起這半月來的反常——自己日漸虛弱,指尖總帶著揮之不去的陰冷,夜裏反複做著被青黑色觸手纏繞的噩夢,甚至好幾次對著妻子的臉,恍惚覺得那是張陌生的枯槁麵容。這些零碎的片段像潮水般湧來,瞬間拚湊出可怕的真相。
“噗通”一聲,他雙腿一軟,重重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是我……是我糊塗啊!”張生猛地抱住頭,指節深深摳進頭發裏,喉嚨裏擠出嘶啞的哭腔,“是我貪戀美色,引狼入室,還害了道長……是我害了所有人!”
哭聲越來越大,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震得窗欞上的灰塵簌簌掉落。他一邊哭,一邊用拳頭狠狠捶打著地麵,粗糙的石子劃破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來,滴在泥土裏,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疼,隻有深入骨髓的悔恨,像毒蛇似的啃噬著他的心髒。
霍恒蹲在他身邊,沒有說話。他能感覺到張生身上散發出的濃重執念,比剛才的妖氣更讓人心沉——這是對過往的追悔,對罪孽的恐懼,是比妖邪更難驅散的心魔。
哭了不知多久,張生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他抬起頭,滿臉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嘴唇幹裂起皮,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霍少爺……你知道嗎?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的目光飄向窗外,落在那株枯死的綠梅上,眼神漸漸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晨光,回到了多年前的時光。
“那年我才十八歲,在書院讀書,偶然間遇到了柳家小姐,柳如眉。”張生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懷念,連淚痕未幹的臉上都泛起了微弱的光,“她是滕州城最大的綢緞商柳老爺的獨女,穿金戴銀,十指不沾陽春水,卻一點架子都沒有。我們在書院後的桃花林裏相遇,她偷偷給我送她親手做的桂花糕,我給她講書中的故事……”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地麵的石子:“後來我們情投意合,想要求親,可柳老爺嫌我家貧,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把我趕了出去。如眉為了我,偷偷收拾了行李,跟我私奔了。”
“我們逃到城外的小破院裏,日子過得清苦。我白天去書院教書掙錢,晚上挑燈苦讀,想考個功名給她好日子。如眉以前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卻學著做飯、洗衣、縫補衣裳。她的手以前比綢緞還軟,沒多久就磨出了繭子,可她從沒抱怨過一句。”
張生的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眼裏卻閃著溫柔的光:“那時候我們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漏風的破屋,可每天晚上我讀書,她就坐在旁邊做針線,點一盞油燈,聊幾句家常,我覺得比神仙日子還幸福。她總說,等我考中功名,就去給柳老爺賠罪,讓他認我這個女婿。”
“可我……我辜負了她。”笑容瞬間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悔恨,他用力捶了捶胸口,“我考了三年,屢試不第,脾氣越來越差,總覺得是日子太苦磨掉了我的誌氣。我開始嫌棄她做的飯不夠精致,嫌棄她的衣服打了補丁,嫌棄她的手粗糙得不像個小姐……可我忘了,她本來可以不用過這樣的日子。”
霍恒靜靜地聽著,心裏歎了口氣。所謂的“嫌棄”,從來不是對方變了,而是自己的欲望膨脹了——柳如眉的付出成了理所當然,清苦的日子磨掉了初心,隻剩下對“更好生活”的貪念。
“半個月前,我去西市買筆墨,路過巷口時,看到一個穿綠裙的女子蹲在地上哭,說自己是大戶人家的小妾,因為正夫人嫉妒自己的美貌把自己趕了出來無家可歸。”張生的聲音開始發抖,“她長得太好看了,眉如遠山,目若秋水,比年輕時的如眉還要美。她抬頭看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傻了,甚至連筆墨都忘了買。”
“她跟我說,她叫阿綠,是外地來的,家人都沒了。我鬼迷心竅,就把她帶回了家,藏在書房的偏房裏。我跟如眉說,是書院的同窗借住幾天,她信了。”
“阿綠每天給我端茶倒水,陪酒研墨,說我才華橫溢,必能大中,隻是時運不濟,把我哄得暈頭轉向。她的手又軟又嫩,她的聲音又柔又媚,她穿的綠裙永遠那麽鮮亮……跟每天圍著灶台轉、頭發亂糟糟的如眉比起來,簡直是比天上的仙女還要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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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開始晚歸,開始對如眉發脾氣,開始覺得這個家配不上我。有一次阿綠故意在如眉麵前喊我‘張郎,奴家的腳崴了,你幫我看一下嘛~’,如眉當場就炸了,她拿著掃帚就要打阿綠,罵我忘恩負義,出軌愛上別的女人,還說我為你做了這麽多,我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為了供你上學。每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照顧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你對得起我嗎?′。我那時候被阿綠的妖法迷了心竅,隻覺得如眉就像一個潑婦,覺得她配不上我了。”
“我們吵了整整一夜。如眉哭著說,她為了我放棄了錦衣玉食,磨粗了手,熬黃了臉,我卻在外找女人。她罵我沒良心,罵我會遭報應。”張生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聲音裏充滿了恐懼,“我被她罵急了,也被阿綠的妖法迷得失去了理智,抓起桌上的硯台,狠狠砸在了她的頭上……”
“哐當”一聲,仿佛當年的硯台砸在柳如眉頭上的聲響穿越時空,回蕩在書房裏。張生猛地捂住臉,哭聲再次爆發,比之前更淒厲:“她……她倒在地上,血順著頭發流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我那時候才慌了,可阿綠說,她幫我處理,讓我別擔心。我就像個傻子似的,看著她把如眉的屍體拖走,然後……然後就徹底被她迷惑了,每天渾渾噩噩,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原來如此。霍恒終於明白,這畫皮鬼不僅是貪戀人血,更是在利用張生的“心魔”——對功名的渴望、對現狀的不滿、對美色的貪念,這些早已在他心裏紮了根,惡鬼隻是輕輕一推,就讓他徹底墜入深淵。
“我殺了她……我殺了那個為我放棄一切的女人……”張生癱在地上,像一攤爛泥,眼神空洞地盯著地麵,“阿綠說她會幫我‘過上好日子’,可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夢見如眉渾身是血地問我‘為什麽’,夢見她磨出繭子的手抓著我不放……我以為是自己心虛,沒想到……沒想到她根本不是人!是我害了如眉,害了道長,害了我自己!”
霍恒沉默了片刻,將手裏的安神符遞到他麵前:“張相公,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柳姑娘若在天有靈,也不希望你一直沉淪下去。那惡鬼已經被除了,你以後要好好讀書,重拾初心,或許還能彌補當年的遺憾。”
張生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神裏終於有了一絲光亮。他顫抖著伸出手,接過安神符,符紙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讓他混亂的心緒稍稍平複了些。他緊緊攥著符紙,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好好讀書,我會考取功名,我會去柳家賠罪,我會……我會給如眉立個碑,告訴她我錯了……”
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依舊空洞得可怕。霍恒知道,殺死妻子的罪孽、被惡鬼迷惑的屈辱、失去一切的悔恨,這些心魔不是一張安神符就能驅散的,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消解。
霍恒站起身,準備離開。目光掃過書房的書桌時,他停下了腳步。
書桌上還放著張生未寫完的情詩,墨跡早已幹透,紙頁邊緣有些卷曲。詩句隻寫了一半:“綠梅初綻時,相思入畫遲……”落款處沒有名字,隻畫著一朵小小的綠梅,花瓣纖細,筆觸卻帶著幾分刻意的柔美——正是惡鬼常穿的綠裙上繡著的花紋。
顯然,在柳如眉還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給惡鬼寫情詩了。
霍恒默默地歎了口氣。有些墮落,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從第一次心動、第一次隱瞞、第一次嫌棄開始的。惡鬼隻是催化劑,真正殺死柳如眉、毀掉張生人生的,是他自己心中那隻名為“欲望”的惡鬼。
他沒有再打擾張生,輕輕轉身,走出了書房。
庭院裏的晨光已經變得溫暖,灑在枯死的槐樹上,卻照不進張生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霍恒走到院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張生還癱坐在地上,懷裏緊緊抱著那張安神符,像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嘴裏喃喃地念著“如眉”“我錯了”,聲音微弱得像蚊蚋。
霍恒輕輕帶上側門,將滿院的悔恨與狼藉關在門內。
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心裏卻有些沉重。他終於明白,雲仙人說的“破執念”,比“除妖邪”難得多。妖邪可以用仙力斬殺,可人心底的執念,隻能靠自己慢慢化解。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清心玉,玉墜溫潤依舊。轉身朝著霍府的方向走去,腳步堅定——這世間的妖邪與執念還有很多,他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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