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月光總比別處軟些。不是滕州城那種混著屋簷燈影的亮，是清的、淡的，像被竹葉濾過似的，碎成星星點點，落在鋪滿陳年竹屑的地麵上。風一吹，竹影晃，那些光點也跟著晃，像撒在青石板上的碎銀，剛要伸手去碰，又被新的竹影蓋住，隻留下指尖一點涼。
    霍恒坐在竹林深處的一塊青石上，懷裏揣著剛編好的草葉兔子——是青娥教他的，上午在靜心庵的院角，她捏著他的手指，把草葉繞成圈，說“這裏要鬆一點，兔子的耳朵才會軟”。現在草葉還帶著點新鮮的潮氣，貼在胸口，像揣了隻小小的、溫溫的活物。他抬頭望了望頭頂的竹冠，月光從枝椏的縫隙裏漏下來，正好落在他的發梢，把那縷總垂在額前的三七分劉海染成了淡銀色。
    “霍恒！你看我找到了什麽！”
    清亮的聲音從竹林外傳來，帶著點雀躍的尾音，像山澗裏蹦跳的石子。霍恒立刻直起身，指尖無意識地把草葉兔子往懷裏又按了按——是青娥。他剛應聲，就見一道淺碧色的身影從竹叢裏鑽出來，裙擺上沾著幾片碎竹葉，發梢的淡粉絲帶飄得老高，手裏舉著個小小的紫藤花串，紫色的花瓣被月光照得半透明，像一串浸了水的瑪瑙。
    “你看，這叢紫藤花長在石頭縫裏，開得可好看了！”青娥跑到他麵前，把紫藤花串遞到他眼前，指尖還沾著點花粉，“我剛才在山下看到的，找了好半天才爬上來，你聞聞，香不香？”
    霍恒低頭，鼻尖碰到了柔軟的花瓣，一股清甜的香氣鑽進鼻腔——不是桂花的濃甜，也不是檀香的沉靜，是帶著點水汽的淡香，像青娥身上常有的味道。他剛想說“香”，青娥突然“呀”了一聲，手裏的紫藤花串沒拿穩，順著指尖滑下去，落在了青石旁的竹屑堆裏。
    “我的花！”青娥下意識地去追，腳下卻被一根橫生的竹根絆了一下，身體往前一傾，整個人朝著霍恒撲了過去。霍恒眼疾手快，剛想伸手扶她，卻沒來得及——青娥的手掌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帶著點竹葉的涼意，緊接著，他的後背就撞到了身後的老竹杆，“咚”的一聲輕響，整個人被她壓在了青石上。
    時間像是突然停了。
    霍恒能感覺到青娥的呼吸落在他的頸間，帶著點紫藤花的甜香，輕輕的，像羽毛拂過。她的發梢垂下來，沾著片碎竹葉，正好落在他的臉頰上，癢得他想躲，卻又不敢動——青娥的手還撐在他的肩膀兩側，指尖微微發顫，淺碧色的裙擺鋪在他的腿上，像一層柔軟的綠雲，裙擺上的竹葉蹭過他的手腕，涼得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臉頰瞬間熱了起來，像被正午的太陽曬過似的。他想抬頭，卻又怕碰到青娥的額頭，隻能微微偏過頭，把臉埋進那縷三七分劉海裏——額前的碎發很長，正好遮住他的眼睛，那雙總帶著點清冷的杏眼，此刻卻像浸了秋水，還泛著點桃花的粉，連他自己都不敢看。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青娥的聲音也變了調，帶著點慌亂，她想撐著起身，卻不小心又往下壓了壓，發間的淡粉絲帶纏上了霍恒的發髻——他今天沒紮尋常的馬尾，而是用根青布帶鬆鬆挽了個半束發，發尾的碎發隨風飄著，正好拂過青娥的臉頰。
    那觸感很輕，像風吹過絨毛，青娥的臉頰也瞬間紅了，從耳根一直紅到下巴。她能感覺到霍恒的心跳，隔著薄薄的衣料，“咚咚”地跳得很快，和她自己的心跳撞在一起，像竹林裏的兩聲鼓，敲得她耳朵都嗡嗡響。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霍恒的鎖骨，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燙得她趕緊收回手，卻又沒地方放，隻能攥緊了裙擺，把幾片竹葉都捏得變了形。
    “沒、沒事。”霍恒的聲音也有點啞，比平時低了些，像被月光浸過的棉花，軟乎乎的，“你、你先起來，壓得有點……”
    他沒說完，卻見青娥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胸口——那裏的草葉兔子不知什麽時候掉了出來，一半露在衣襟外，草葉的耳朵被壓得有點彎。青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眼角彎成了月牙，剛才的慌亂也散了些：“你把我教你的兔子編好了？我還以為你要學好久呢。”
    她的笑聲落在霍恒的頸間，比剛才的呼吸更癢。霍恒趁機撐著青石坐起來，青娥也趕緊挪到旁邊，卻還是離他很近，膝蓋幾乎碰到了一起。她撿起地上的草葉兔子，指尖輕輕捏著兔子的耳朵，月光落在她的手上，把那點淡碧色的微光襯得更明顯了：“你編得比我第一次編的好看多了，我第一次編的兔子，耳朵都是歪的，還掉了一片草葉。”
    霍恒的臉頰還在發燙，卻敢抬頭看她了。他看著青娥低頭擺弄草葉兔子的樣子，發梢的淡粉絲帶垂在兔子身上，像給兔子係了條小圍巾。他突然想起三月裏，他們在青禾村外的桃林遇到的那隻兔子——也是這樣小，白絨絨的，躲在桃花樹下，青娥蹲在地上，用草葉編了個小籃子，想把兔子裝進去，結果兔子蹦跳著跑了，隻留下一瓣桃花，落在她的發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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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敘·三月桃林）
    那時候的風還帶著點涼，桃林裏的桃花卻開得正好，粉的、白的，堆在枝椏上，像堆了滿樹的雪。青娥穿著件淺粉色的布裙，比桃花還豔，她追著那隻兔子跑，裙擺掃過地上的花瓣，揚起一片粉霧：“霍恒！你快幫我攔著它！別讓它跑了！”
    霍恒站在桃樹下，看著她跑起來的樣子，發梢的淡粉絲帶飄得老高，像跟著她一起笑。他剛想伸手，兔子卻鑽進了他的腳邊，他下意識地蹲下，輕輕按住兔子的耳朵——兔子很乖，不掙紮，隻是用紅眼睛看著他。青娥跑過來，喘著氣，蹲在他身邊，從布包裏掏出草葉，飛快地編了個小籃子：“你看，我們把它裝在籃子裏，帶回去養？”
    可剛把兔子放進籃子，遠處就傳來一陣狗叫，兔子嚇得“嗖”地一下跳出來，鑽進了桃林深處，隻留下幾片沾在籃子上的兔毛。青娥有點失落，蹲在地上，戳著籃子裏的草葉：“唉，好不容易抓到的，又跑了。”
    霍恒看著她耷拉下來的嘴角，從樹上摘了朵開得最豔的桃花，輕輕插在她的發梢——桃花的粉和她的布裙很配，像給她的發間別了顆小太陽。“沒關係，”他說，“下次我們再找，肯定能找到更乖的兔子。”
    青娥抬頭，看著他，突然笑了，伸手把桃花摘下來，插在他的發髻上：“那這朵桃花給你，就當是兔子給你的賠禮。”
    霍恒的耳朵瞬間紅了，想把桃花摘下來，卻被青娥按住手：“別摘嘛，很好看的，像給你戴了朵小帽子。”
    那天的陽光很好，落在桃花上，落在他們的發梢，落在那隻跑掉的兔子留下的腳印上。風裏帶著桃花的香，混著青娥的笑聲，像一首軟乎乎的歌，一直藏在霍恒的心裏，每次想起，都覺得暖。
    回到當下·竹林月光）
    “你在想什麽？”青娥的聲音把霍恒拉回現實，她舉著草葉兔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在想我編的歪耳朵兔子？”
    霍恒搖搖頭，卻沒說話——他不敢說，剛才想的是桃林裏的桃花，想的是她把桃花插在他發髻上的樣子，想的是那天風裏的香。他隻是伸手，撿起落在青石上的紫藤花串——剛才掉在竹屑堆裏，沾了點灰，他用袖子輕輕擦了擦，紫色的花瓣又變得鮮亮起來，像剛摘下來的一樣。
    “這個還能戴嗎？”他把紫藤花串遞到青娥麵前，聲音比剛才自然了些，卻還是有點輕。
    青娥接過紫藤花串，眼睛亮了：“當然能！我把它編成手環，戴在手上，比任何鐲子都好看！”她坐在青石上，把紫藤花串拆成小枝，又從布包裏掏出根細麻繩，開始認真地編手環。她的指尖很巧，把紫色的花瓣繞在麻繩上，一片壓著一片，像給麻繩纏了層紫紗。
    霍恒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編手環的樣子，月光落在她的指尖，把那點淡碧色的微光襯得更柔和。他突然想起上次在市集，他們看到的那個賣糖畫的師傅——師傅也是這樣，用勺子在青石板上畫，一勺糖，就能畫出一隻兔子、一朵花。青娥編手環的樣子，比師傅還認真，每一片花瓣都擺得整整齊齊，像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寶貝。
    “你還記得嗎？上次我們在清河鎮的市集，看到那個賣糖畫的師傅，”青娥突然開口，手裏的動作沒停，“他畫的龍，鱗片都很清楚，你還說，比你在青鸞山看到的龍燈還好看。”
    霍恒點頭，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記得，你還想買那個糖畫兔子，結果師傅說最後一個被別人買走了，你還有點失落，我給你買了塊桂花糕，你才笑了。”
    “哪有！”青娥的臉頰又紅了，卻敢抬頭看他，眼裏帶著點不服氣，“我才沒有失落，隻是覺得那個兔子畫得很可愛，想看看而已。而且福伯做的桂花糕，比糖畫好吃多了，甜而不膩，還帶著桂花的香。”
    霍恒看著她的笑，心裏的暖又多了些。他想起上次在山路看“繩上偷桃”時，青娥嚇得攥著他的袖子，指尖都泛白了，直到看到男孩從箱子裏鑽出來，才鬆開手，卻還留著點汗，沾在他的袖子上，像朵小小的水印。他想起上次在靜心庵，青娥幫嫦娥和顛當和解後，拉著他的手，說“以後我們也要像她們一樣，不吵架”，她的手很軟，帶著點草葉的清香，讓他舍不得鬆開。
    “手環編好啦！”青娥舉起手裏的紫藤花手環，在月光下晃了晃，紫色的花瓣泛著淡光，像一串小小的紫燈籠，“你看，好看嗎？我給你戴在手上好不好？”
    霍恒伸出手——他的手比青娥的大些，指節分明，還帶著點練仙法留下的薄繭。青娥小心地把手環戴在他的手腕上，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皮膚，涼得他又有點心跳加速。手環的大小正好，紫藤花的花瓣貼在他的手腕上，帶著點癢，卻很舒服。
    “我也給你編一個。”霍恒說，從青娥手裏拿過剩下的紫藤花枝和麻繩。他學著青娥的樣子，把花瓣一片一片繞在麻繩上，動作有點笨拙，花瓣總掉下來，青娥就坐在旁邊，幫他撿起來，還捏著他的手指，教他怎麽繞：“這裏要把花瓣壓在麻繩下麵，不然會掉的，你看，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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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指尖很軟，捏著他的手指，像握著片羽毛。霍恒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背上，帶著點甜香，讓他的手指都有點發顫。他慢慢學著，終於編好了一個手環——雖然沒有青娥編的整齊，花瓣也有點歪，卻很結實，不會掉。
    他把手環戴在青娥的手腕上，青娥舉起手，和他的手放在一起——他的手環大些，她的手環小些，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像兩顆靠在一起的紫星星。青娥看著他們的手，突然笑了，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環：“你看，我們的手環是一對的，像不像你上次給我的玉，和我給你的護身玉佩？”
    霍恒點頭，心裏突然有了個念頭——他想把自己的清心玉，和青娥的護身玉佩，也像這對手環一樣放在一起。他看著青娥的眼睛，月光落在她的眼裏，像盛了滿眶的星星，亮得讓他不敢移開目光。
    風又吹過竹林，竹葉“沙沙”響，像在說悄悄話。紫藤花的香氣更濃了，飄在他們的身邊，像給他們裹了層甜紗。青娥的發梢又拂過他的臉頰，這次他沒躲，隻是輕輕偏過頭，看著她的發梢，看著那點淡粉色的絲帶，看著絲帶在月光下飄起的樣子。
    “霍恒，”青娥的聲音很輕，像風裏的絮語，“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一直這樣？一起看月亮，一起編手環，一起幫別人解決麻煩？”
    霍恒紅著臉看著她，又扭過頭去沒有說話。
    青娥她也沒有說話，隻是往他身邊又挪了挪，肩膀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很輕，像一片竹葉落在他的肩上。霍恒的心跳又快了起來，卻沒有動，隻是輕輕抬起手，把落在她發梢的那片碎竹葉，輕輕摘了下來。
    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落在他們靠在一起的肩膀上，落在他們手腕上的紫藤花手環上。竹林裏很靜，隻有竹葉的沙沙聲，和他們輕輕的呼吸聲，像一首溫柔的歌，慢慢飄向遠方，飄向滿是星光的夜空。
    霍恒看著頭頂的竹冠，看著漏下來的月光，看著身邊的青娥，突然覺得，這世間最好的時光，就是此刻——有月光，有竹林，有紫藤花，還有她。他把手裏的草葉兔子，輕輕放在青娥的腿上，像把自己的心意，也輕輕放在了她的心裏。
    青娥低頭，看著腿上的草葉兔子，又抬頭看霍恒，眼裏滿是羞澀。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她的手有點涼，握在一起，卻剛剛好，像月光和竹葉，像紫藤花和手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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