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琴音幽怨:宦娘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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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州城西的秋,總比城裏其他地方沉些。不是那種帶著桂花甜香的清透,是裹著陳年木味的涼,像浸了水的舊棉絮,貼在人身上,連呼吸都帶著點發潮的悶。霍恒背著布囊走在青石板路上時,剛過未時,太陽卻已經被雲層壓得低低的,把張家府第的朱紅大門照得泛著灰,門楣上“張府”兩個鎏金大字,掉了大半金漆,露出下麵發黑的木頭,像老人缺了牙的嘴。
    他剛從城西的李婆家出來——李婆的孫兒被巷尾老井裏的水祟纏了,夜裏總說夢話,霍恒用清心玉的金光淨化了井水,才讓孩子安睡。布囊裏還剩半塊沒吃完的棗泥糕,是青娥早上塞給他的,現在還帶著點餘溫,混著懷裏清心玉的暖意,成了這涼秋裏唯一的熱意。
    “叮——”
    一聲極輕的琴音,突然從張府的方向飄過來。不是滕州城裏戲班常彈的熱鬧調子,是淡的、涼的,像秋雨落在枯荷上,剛觸到耳尖,又很快消散,隻留下一點發顫的餘味。霍恒腳步頓了頓,正要往前走,懷裏的清心玉突然燙了起來——不是警示妖氣的灼熱,是帶著點悲憫的溫燙,像感應到了什麽鬱結的魂靈。
    他順著琴音往張府走。府門前的石獅子早就沒了耳朵,身上爬滿了青苔,門環上的銅綠厚得能刮下一層,虛掩的門縫裏,飄出幾片枯黃的梧桐葉,落在他的腳邊。風從門縫裏鑽出來,帶著股腐朽的木味,還裹著第二聲琴音:“咚——”,比剛才更沉,像敲在空心的木頭上,震得人心裏發緊。
    “張府早就沒人住了。”隔壁開雜貨鋪的王伯探出頭,手裏還拿著個沾了灰的算盤,“三年前張老爺帶著家眷遷去了京城,隻留了個老管家看宅,去年老管家也走了,這府裏就剩了空房子,怎麽會有琴音?小公子,你可別進去,聽說夜裏常有怪聲。”
    霍恒對著王伯點了點頭,沒多說——清心玉的溫燙還在,琴音也沒停,斷斷續續的,像個斷了線的風箏,總在要消失時,又被風拽回來。他推開虛掩的大門,“吱呀”一聲,門軸的摩擦聲在空蕩的庭院裏格外刺耳,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留下幾根羽毛,慢慢飄落在滿是落葉的天井裏。
    庭院裏的荒草長得齊膝高,把原本的石子路都蓋得嚴嚴實實,隻有通往後院的那條路,被踩出了一道淺痕,顯然常有人或是魂)走。琴音就是從後院飄來的,越來越清晰,每一個音符都像裹了層霜,落在人的皮膚上,涼得發顫。
    霍恒順著淺痕往後院走。轉過前廳的回廊,眼前突然開闊——後院是片不大的梧桐院,十幾棵梧桐樹的葉子早就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隻幹枯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麵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梧桐葉,踩上去“沙沙”響,碎葉末子沾在鞋邊,像撒了層灰。
    院中央的石桌上,放著一架古琴。琴身是深褐色的,邊緣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裏麵的木紋,琴弦卻出奇地幹淨,沒有一點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淡淡的銀光。琴音就是從這架琴上飄出來的,手指撥動琴弦的動作,清晰得能看見——可石桌旁,明明空無一人。
    霍恒走近些,才看清那“空無一人”的真相:石凳上,坐著一道淡綠色的鬼影。不是妖物那種渾濁的黑氣,是清透的、半透明的綠,像浸在水裏的翡翠,能隱約看到身後的梧桐樹影。鬼影穿著件清代的旗袍,領口和袖口繡著暗紋的蘭草,隻是顏色已經褪成了淡綠,和她的魂體融在一起,發梢披在肩上,也是淡綠色的,隨著琴音輕輕晃。
    最奇的是她的手——淡綠色的指尖,明明穿過了琴弦,卻能讓琴弦發出聲音。每一次“撥弦”,指尖都會泛起一圈淺綠的光暈,像滴在水裏的顏料,慢慢散開,又很快融進琴弦裏,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綠痕。這是魂靈特有的“虛體實化”,隻有帶著執念的魂,才能讓無實體的指尖,觸碰到人間的器物。
    “叮——咚——”
    琴音突然轉了調,從之前的沉鬱變成了悲戚,像秋雨打在梧桐葉上,一片一片,都帶著哭腔。霍恒站在離石桌三步遠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鬼影的側臉:臉白得像宣紙,沒有一點血色,眼尾微微上挑,卻沒了活人的靈氣,隻有一片空洞的淡綠,連嘴唇都是淡綠色的,像剛抽芽的草葉。
    清心玉的溫燙更明顯了,霍恒輕輕按住玉墜,剛想開口問“你是誰”,石凳上的鬼影突然停了手,琴弦的餘音還在空蕩的後院裏飄,她緩緩轉過頭——淡綠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霍恒,沒有瞳孔,隻有一片均勻的綠,像兩塊浸在水裏的綠琉璃。
    “你能看到我?”
    她的聲音和琴音一樣,淡的、涼的,沒有一點起伏,像風穿過空心的竹筒。話音落時,她淡綠色的發絲輕輕飄了飄,拂過石桌上的古琴,留下一道極淺的綠痕,很快又消失了。
    霍恒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在對麵的石凳上坐下——石凳上積了層薄灰,他卻沒在意,指尖的金光悄悄收了起來,怕驚擾了這道魂靈:“我能看到你。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彈琴?這架琴,是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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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影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移到古琴上。她伸出淡綠色的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琴弦——沒有聲音,隻有一圈淺綠的光暈,在琴弦上晃了晃。“我叫宦娘,”她的聲音裏終於多了點起伏,像冰麵裂開了一道縫,“生前是這張府的小姐。這架琴,是我十五歲生辰時,父親送給我的。”
    她的指尖順著琴身的木紋慢慢滑,劃過琴尾那個小小的“宦”字——是用刀刻的,筆畫邊緣已經磨得光滑,顯然是常被觸摸。“我生前最愛彈它,尤其是和溫如春一起的時候。”
    “溫如春是誰?”霍恒問,清心玉的溫燙漸漸變弱,像是在感應這道魂靈的執念。
    宦娘的嘴角輕輕動了動,像是想笑,卻沒笑出來,淡綠色的眼睛裏,慢慢泛起一點水光——不是活人的眼淚,是淡綠色的、半透明的水珠,懸在眼睫上,剛要落下,又化作一縷綠煙,消散在空氣裏。“他是個書生,住在張府隔壁的巷子裏,會寫詩,也會彈琴。我們是在三年前的春天認識的。”
    她抬手對著古琴揮了揮,淡綠色的光暈從她指尖飄出,落在琴身上——原本深褐色的琴身,突然泛起一層淺綠的霧,霧裏慢慢浮現出一幅畫麵:
    那是個春日的午後,陽光很好,梧桐院的葉子剛抽芽,綠得發亮。一個穿粉色旗袍的少女,坐在石凳上彈琴,旗袍的領口繡著鮮粉的蘭草,和她臉上的笑意一樣豔。她的發梢用根粉綢帶挽著,垂在肩前,隨著琴音輕輕晃。對麵的石凳上,坐著個穿青布長衫的少年,手裏拿著支筆,卻沒寫字,隻是看著少女笑,眼裏的光比春日的陽光還亮。
    “那時候他總來張府借書,”宦娘的聲音帶著點懷念的軟,“父親覺得他老實,便不攔著。他會跟我講書裏的故事,我會彈他編的曲子,我們總在這梧桐院裏待一下午,直到夕陽把梧桐葉染成金紅色。”
    畫麵裏的少女停下彈琴,拿起桌上的茶盞,遞給少年,少年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兩人都紅了耳根,趕緊別開臉,卻又忍不住偷偷看對方。梧桐葉落在石桌上,被少女撿起來,夾進少年的書裏,說“這是今年的第一片新葉,留著當書簽”。
    霍恒看著畫麵裏的溫馨,心裏泛起一點軟——像看到青娥在青禾村的山楂樹下,笑著遞給他山楂的樣子。可還沒等他細想,畫麵突然變了:
    還是梧桐院,隻是陽光沒了,烏雲壓得很低,風把梧桐葉吹得“嘩嘩”響。穿粉色旗袍的少女跪在地上,手裏緊緊抱著那架古琴,眼淚落在琴身上,暈開一片濕痕。張老爺站在她麵前,手裏拿著根拐杖,氣得發抖,拐杖指著門口:“窮書生!連件像樣的聘禮都拿不出來,也配娶我張家的小姐?你要是再敢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門口站著那個穿青布長衫的少年,臉色慘白,手裏攥著個布包——裏麵是他攢了半年的銀子,還有一支親手雕的木簪。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女,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被張老爺的拐杖趕了出去:“滾!別再讓我看到你!”
    少年被趕出大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少女也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風裏碰了一下,又很快被關上的大門隔開。少年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巷口,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像被風吹散的煙。少女抱著古琴,哭得癱在地上,粉色的旗袍沾滿了灰塵,再也沒了之前的鮮亮。
    “父親把我關在房裏,不準我再見他。”宦娘的聲音又變涼了,淡綠色的眼睛裏,那點懷念的光也沒了,“我不吃不喝,天天抱著琴哭,琴身上的漆皮,都被我的眼淚泡得掉了層。後來我染了風寒,越來越重,臨死前,我跟父親說,想再彈一次他編的曲子,等他來聽……可他沒來,我也沒等到。”
    畫麵慢慢消散,古琴又恢複了深褐色的樣子,隻是琴弦上,似乎還沾著點沒散的淡綠霧。宦娘的手停在琴弦上,指尖的淡綠色越來越淺,連她的魂體都變得透明了些,能更清晰地看到身後的梧桐樹影。
    “我死後,魂魄沒去投胎,一直留在這裏。”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要被風吹散,“我總覺得,他會來的,會來聽我彈最後一次琴。我每天都在這裏彈,從春天彈到秋天,從日出彈到日落,可他再也沒來過……或許他早就忘了我,忘了這架琴,忘了我們一起編的曲子。”
    風又吹過梧桐院,光禿禿的枝椏晃了晃,落下幾片幹枯的葉子,正好落在古琴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在安慰這道鬱結的魂靈。霍恒看著宦娘越來越透明的身體,懷裏的清心玉突然發出一道淡金色的光,不是淨化魂靈的光,是帶著點安撫的暖光,輕輕罩在宦娘的魂體上。
    “他或許沒忘。”霍恒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散了她,“或許他隻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或許他也在找你,隻是不知道你在這裏等他。”
    宦娘的頭慢慢抬起來,淡綠色的眼睛看向霍恒,裏麵第一次有了點活人的情緒——是疑惑,也是期待。“真的嗎?他會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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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霍恒點頭,指尖的金光輕輕落在古琴上,琴身上突然浮現出一行極淺的字——是用刀刻的,“如春”兩個字,藏在琴尾的“宦”字旁邊,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你看,他在琴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說明他也把你放在心裏,沒有忘。”
    宦娘的目光落在“如春”兩個字上,淡綠色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像在觸摸什麽珍寶。她的魂體突然亮了些,淡綠色的光暈也變得明顯了,不再是之前的透明:“他刻了我的名字,也刻了他的……他真的沒忘?”
    “沒有。”霍恒看著她眼裏重新燃起的光,心裏也鬆了口氣,“我可以幫你找他,找到溫如春,讓他來聽你彈最後一次琴,好不好?”
    宦娘的嘴唇輕輕顫了顫,淡綠色的眼睛裏,又泛起了那點半透明的水珠,這次沒有化作綠煙,而是慢慢落在古琴上,留下一道極淺的濕痕——那是魂靈的淚,帶著她三年的執念,終於有了點盼頭。“真的嗎?你能幫我找到他?”
    “能。”霍恒點頭,懷裏的清心玉也跟著亮了亮,像是在應和他的話,“你先告訴我,溫如春當年住在哪裏?他有沒有什麽親人,或者常去的地方?我會幫你一一去找,一定讓他來見你。”
    宦娘的魂體又亮了些,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他住在城西的柳巷,家裏隻有一個母親……他常去城南的清風茶館看書,還在那裏幫掌櫃寫過對聯……他最喜歡的花是蘭草,說和我旗袍上的繡紋一樣好看……”
    琴音又響了起來,這次不再是悲戚的調子,是帶著點盼頭的淡暖,像冬雪初融時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人的心上,輕輕的,卻很有力量。淡綠色的鬼影坐在石凳上,指尖泛著光暈,撥動琴弦,梧桐院的風裏,終於少了點鬱結的涼,多了點等待的暖。
    霍恒坐在對麵的石凳上,看著宦娘認真彈琴的樣子,懷裏的清心玉漸漸恢複了常溫。他知道,這場跨越三年的等待,不會再是無望的執念——他會找到溫如春,會讓這道鬱結的魂靈,彈完最後一首曲子,也會讓這段被門第拆散的情誼,有一個溫暖的結局。
    夕陽終於從雲層裏鑽了出來,給灰蒙蒙的天空染了層淡金,也給梧桐院的石桌、古琴,還有那道淡綠色的鬼影,都鍍上了層暖光。琴音在夕陽裏飄得很遠,穿過張府的空庭院,穿過城西的青石板路,像在告訴每一個路過的人:有些等待,終會有回音;有些情誼,永遠不會被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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