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丙字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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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閣深處,“丙”字區域。這裏是白袍衛龐大體係中最底層的存在——雜役、匠人、以及像陸謙這樣新晉的、身份微末的“提燈卒”們的居所。與沈厲那間冰冷肅殺的“聽風”簽押房相比,這裏充斥著汗味、劣質油脂味、金屬鏽蝕味以及一種底層掙紮所特有的壓抑氣息。
    甬道狹窄、潮濕,牆壁上隔很遠才有一盞光線昏黃的壁燈。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如同鴿子籠般的低矮房門,門上釘著冰冷的鐵牌,標著“丙字壹號”、“丙字貳號”…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趙鷹麵無表情地將陸謙帶到甬道深處一扇門前。鐵牌上刻著“丙字柒號”。他掏出鑰匙打開門鎖,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進去。”趙鷹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處置一件物品,“這就是你的住處。每日卯時初刻點卯,卯時三刻隨隊出巡或聽候差遣。規矩,自有人教你。記住沈大人的話,安分守己,眼睛放亮,耳朵豎長。”
    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灰塵、黴味和劣質木料氣味的渾濁空氣撲麵而來。房間極其狹小,僅容一床、一桌、一凳。牆壁斑駁,掛著幾縷蛛網。唯一的窗戶開在靠近屋頂的高處,窄小如縫,透進幾縷微弱的、慘白的天光。床鋪上隻有一張薄薄的草席和一條看不出原色的薄被。
    這就是白袍衛提燈卒陸謙的“新家”。比靜思苑福伯的小屋更冰冷,更壓抑,更像一個精致的囚籠。
    陸謙低著頭,默默走了進去。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略顯寬大的雜役短打,與這冰冷的“官身”格格不入。他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
    “砰!”趙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反手重重關上了房門。沉重的落鎖聲如同宣告著囚禁的開始。
    腳步聲在甬道中遠去,直至消失。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這間小小的囚室。
    陸謙緩緩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木門,身體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地。直到此刻,在絕對的獨處中,那強撐了一路的偽裝才徹底崩潰。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恐懼。巨大的、幾乎將他吞噬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淹沒。
    沈厲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那染血的紫色衣角碎片,那猙獰的“九幽藤”刻痕,趙鷹錢虎毫不掩飾的殺意與忌憚…還有沈厲最後那句冰冷的警告:“宮牆內外,想讓你永遠閉嘴的人,不會少!”
    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一個比冷宮底層凶險萬倍的死亡漩渦!白袍衛的提燈卒身份,不是庇護,而是催命符!是沈厲將他這個“魚餌”拋入深潭的信號!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紫袍貴人,九幽的“鬼影”——絕不會允許他這個陸遠之子活著,更不會允許他繼續追查下去!
    “爹…娘…”陸謙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將臉深深埋入膝蓋,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巨大的悲痛和孤獨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髒。福伯走了,這世上最後一個關心他的人也沒了。如今的他,孤身一人,身陷狼窩,四周皆是虎視眈眈的敵人。
    就在這時,袖中一個冰冷的、帶著棱角的細小物件,硌到了他的手臂。
    陸謙猛地一顫!他想起來了!這是在佛堂廢墟泥土裏,他趁亂藏起來的東西!
    他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甬道裏一片死寂。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牆角,借著那縫窗戶透入的微弱天光,攤開手掌。
    掌心裏,靜靜躺著一枚斷裂的玉扣。
    玉質溫潤,色澤青白,但邊緣有一處明顯的斷裂痕。扣子的形製…陸謙的心髒猛地一跳!這形狀…彎月形,中間鏤空…雖然比卷宗上畫的那枚從女屍手中發現的玉扣小一些,但形製極其相似!尤其是那鏤空雕刻的紋路——扭曲纏繞的藤蔓狀花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感!
    他立刻從懷中掏出那份女屍案的卷宗拓本沈厲默許他保留的“線索”),借著微光仔細對比。
    一模一樣! 除了大小略有差異,這斷裂玉扣的形製、鏤空花紋,與卷宗上描繪的、女屍緊握的那枚關鍵證物“玉扣”,如出一轍!
    這枚斷裂的玉扣,是昨夜那個在佛堂附近被追捕、隨後通過暗道逃脫的神秘人遺落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虐殺案的真凶或重要參與者!而這枚玉扣,與女屍手中的玉扣同源!這絕非巧合!
    昨夜佛堂的追捕、暗道逃脫、冷宮虐殺、枯井拋屍、詭異的刑訊暗室、九幽藤刻痕…還有這枚斷裂的玉扣…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這枚小小的玉扣瞬間串聯起來!
    一股寒意混合著巨大的驚悸瞬間席卷了陸謙!他感覺自己仿佛觸碰到了某個巨大陰謀的冰山一角!那個神秘人…那個“鬼影”…就在昨夜,與他擦肩而過!甚至可能…就隱藏在燈閣之內?!
    他緊緊攥住那枚斷裂的玉扣,冰冷的玉質硌得掌心生疼。這既是線索,更是催命的禍根!一旦被人發現他私藏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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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三聲不輕不重、帶著某種節奏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死寂!
    陸謙渾身汗毛倒豎!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從地上彈起!他閃電般將斷裂玉扣和卷宗拓本塞進懷中,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是誰?!趙鷹去而複返?還是…索命的來了?!
    他強壓下幾乎要破喉而出的驚呼,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誰…誰啊?”
    “陸謙兄弟?是新來的陸謙兄弟嗎?”門外傳來一個略顯粗啞、卻帶著刻意熱情的聲音,“我是隔壁丙字六號的王魁!聽說來了新兄弟,過來認認門!以後就是同僚了,互相照應!”
    王魁?丙字六號?同僚?
    陸謙的心並沒有放下,反而更加警惕。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燈閣底層,突如其來的“熱情”,往往意味著致命的陷阱!他體內的《枯榮經》氣息悄然運轉,感知提升到極致。
    灰白的世界鋪展開來。他能“感知”到門外站著一個身形壯碩的男子,氣息粗重,帶著濃重的汗味和…一絲極其淡薄的、被劣質酒氣掩蓋的…血腥味?對方的心跳略快,呼吸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絕非表麵那麽平靜!
    “陸謙兄弟?開門啊!別不好意思!咱們丙字房的兄弟,都是一家人!”門外的聲音更加熱情,甚至帶著催促。
    陸謙眼神冰冷。一家人?在這白袍衛的魔窟裏?鬼才信!
    但他知道,不能不開。任何異常舉動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猜忌和危險。他必須融入,必須扮演好這個卑微惶恐的提燈卒角色。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絲惶恐和受寵若驚的表情,走到門邊,拉開了門栓。
    吱呀——
    木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個身高體壯、滿臉橫肉、穿著同樣灰撲撲提燈卒短打的漢子。正是王魁。他臉上堆著誇張的笑容,手裏還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粗陶碗。
    “哎呀!陸謙兄弟!可算開門了!”王魁熱情地一步跨了進來,蒲扇般的大手看似隨意地拍向陸謙的肩膀,帶著一股勁風!
    陸謙體內的《枯榮經》氣息瞬間預警!對方這一拍,看似親熱,實則蘊含暗勁!角度刁鑽,直指他之前被趙鷹扣傷、剛剛敷過藥的手腕!
    電光火石之間,陸謙的身體如同被風吹拂的柳枝,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虛弱”的踉蹌,向旁邊滑了半步,同時微微縮肩,讓王魁那一掌擦著他的衣袖拍在了空處。
    “哎喲!”陸謙順勢“痛呼”一聲,捂住了自己纏著布條的手腕,臉上露出痛苦和驚惶的表情,“王…王大哥…小…小的手有傷…受不得力…”
    王魁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不易察覺的陰鷙,但臉上的笑容更加熱情:“哎呀!你看我這粗手粗腳的!對不住對不住!兄弟別見怪!”他立刻收回手,仿佛剛才隻是無心之失,將手中的粗陶碗往前一遞,“來來來,兄弟別站著了!快坐下!這是老哥特意給你弄來的‘安神湯’!咱們丙字房兄弟的規矩,新來的都得喝一碗,壓壓驚,安安神,以後才睡得安穩,辦事利索!”
    一股濃鬱的、帶著刺鼻草藥味的熱氣撲麵而來。粗陶碗裏是渾濁的、深褐色的湯汁,散發著古怪的氣味。
    安神湯?規矩?
    陸謙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心沉到了穀底。灰白的感知世界中,那碗“湯”散發出的“氣流”異常駁雜——除了幾種尋常安神草藥的微弱氣息外,還混雜著一股極其隱晦、卻帶著強烈麻痹和侵蝕性的陰寒毒素!這絕不是安神湯!這是毒藥!而且是能讓人在昏睡中無聲無息死去的慢性劇毒!
    對方這麽快就動手了!而且如此明目張膽!在這燈閣之內!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陸謙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慌!更不能拒絕!一旦表現出任何異常,王魁立刻就會翻臉,用更強硬、更直接的手段滅口!
    “多…多謝王大哥!”陸謙臉上露出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表情,雙手顫抖著接過那碗滾燙的“安神湯”,仿佛捧著什麽稀世珍寶,“王大哥…您…您真是太照顧小弟了…” 他眼眶泛紅,聲音哽咽。
    “嗨!客氣啥!都是兄弟!”王魁咧開嘴笑著,眼神卻如同毒蛇般緊盯著陸謙手中的碗,“快趁熱喝了!涼了藥效就差了!”
    陸謙端著碗,湊到嘴邊。那刺鼻的怪味直衝鼻腔。他看著碗中渾濁的液體,仿佛看到了死亡的倒影。怎麽辦?喝下去必死無疑!不喝,立刻就要撕破臉!
    千鈞一發之際,陸謙體內的《枯榮經》氣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流轉起來!枯榮之意在生死關頭被激發到了極致!他清晰地“感知”到那毒素的陰寒屬性,以及自身功法那與之隱隱相克的“枯寂”之力!
    賭一把!
    他猛地一仰頭,作勢大口吞咽!但在湯藥入口的瞬間,他喉嚨肌肉以極其精微的控製力猛地收縮!同時,體內的枯榮氣息如同無形的屏障,瞬間包裹住入口的那一小股藥液,將其中的陰寒毒素強行“吸附”、“凝固”!同時,他利用吞咽動作的掩飾,將絕大部分藥液順著嘴角內側,悄然滑入了寬大的袖口之中!滾燙的藥汁瞬間浸濕了衣袖下的手臂,帶來灼痛,卻遠勝於毒入髒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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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咚!”陸謙用力咽下那一點點真正入喉的、被功法處理過的藥液,臉上立刻浮現出痛苦之色這倒不是裝的,那點被強行吸附的毒素依舊帶來了強烈的刺激感),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晃,手中的粗陶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咳咳…咳咳咳…好…好苦…好辣…”陸謙捂著喉嚨,咳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整個人癱軟在冰冷的桌邊,臉色由蒼白轉為一種病態的潮紅,氣息也變得急促而微弱,仿佛隨時都會昏厥過去。
    王魁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瞬間變得陰鷙無比!他死死盯著癱軟在地、痛苦不堪的陸謙,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碗和潑灑的藥汁。這小子…是真受不了藥性?還是…發現了什麽?!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如同鐵鉗般猛地扣住陸謙的脈門!一股帶著探查意味的、冰冷粗糲的真氣瞬間湧入陸謙體內!
    陸謙心中警鈴大作!他強忍著劇痛和不適,全力運轉《枯榮經》!經脈中那微弱的氣息瞬間變得“紊亂不堪”,如同狂風中的燭火,生機微弱到了極致,更模擬出一種被陰寒毒素侵蝕、髒腑正在緩慢衰竭的瀕死狀態!同時,他“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小口帶著暗紅血絲的唾沫!這是功法強行逆轉氣血造成的輕微內傷,此刻卻成了最好的偽裝!
    王魁探查到的脈象混亂、微弱、生機枯竭,完全符合中了“蝕心散”初期、藥力發作的症狀!他眼中的疑慮終於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殘忍的得意。這小子,死定了!雖然沒喝完,但這點劑量,也足夠讓他三五日後在睡夢中悄無聲息地“病逝”!
    “嘖!兄弟你這身子骨也太虛了!”王魁鬆開手,臉上重新堆起假惺惺的關切,“一碗安神湯都受不住!看來得好好養養!行了,你好好歇著吧!老哥就不打擾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看也不看地上碎裂的碗和痛苦蜷縮的陸謙,轉身大步走出了丙字七號房,反手帶上了房門。
    沉重的落鎖聲再次響起。
    直到王魁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甬道盡頭,陸謙才猛地停止了咳嗽。他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滑落,浸濕了地麵。剛才那一瞬間的凶險,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抬起被藥汁浸透、傳來陣陣灼痛的左臂衣袖,看著袖口沾染的暗褐色藥漬,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蝕心散…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掙紮著爬起身,踉蹌著走到桌邊,拿起桌上一個破舊的陶罐,將裏麵僅存的一點涼水倒在衣袖上,用力搓洗著被藥汁浸透的地方。冰冷的刺激讓灼痛稍減,但那股陰寒的毒素氣息,卻如同跗骨之蛆,隱隱滲透皮膚。
    必須盡快處理!
    他盤膝坐在地上,顧不得地上的冰冷和濕漉,立刻全力運轉《枯榮經》。枯寂的氣息如同無數細小的觸手,包裹住左臂被毒素侵蝕的部位,一點點地將那陰寒的毒性剝離、吸附、強行壓製在手臂幾處特定的穴位附近。這個過程痛苦而緩慢,如同無數冰針在血肉中穿刺。
    不知過了多久,當窗外那縫天光徹底暗淡下去,甬道裏傳來其他丙字房人員回來時嘈雜的腳步聲和粗魯的談笑聲時,陸謙才緩緩收功。左臂的灼痛和麻痹感減輕了許多,但被強行壓製在幾處穴位的毒素依舊如同定時炸彈。他臉色蒼白如紙,精神極度疲憊,但眼神深處的那簇火焰,卻燃燒得更加冰冷、更加瘋狂。
    他扶著冰冷的牆壁站起身,走到那張簡陋的木床邊,掀開薄薄的草席和褥子。在床板的縫隙中,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斷裂的、形製詭異的玉扣藏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才和衣躺在那張冰冷堅硬的床上,拉過那條散發著黴味的薄被蓋在身上。
    黑暗中,他睜著眼睛,聽著門外甬道裏那些“同僚”粗俗的調笑和呼嚕聲,感受著手臂穴位處隱隱傳來的陰寒刺痛,以及懷中那份卷宗拓本的冰冷觸感。
    提燈卒…丙字七號…
    蝕心散…王魁…
    玉扣…九幽藤…紫袍碎片…
    這冰冷的囚籠,這無處不在的殺機,這步步驚心的深淵…
    陸謙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很好。既然風暴避無可避,那麽,就從這丙字七號的殺局開始吧。他倒要看看,是他這盞微弱的燈先被吹滅,還是…能在這九幽般的黑暗裏,燒出一條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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