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餌入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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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謙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低吼,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焚盡猶豫的決絕,在昏黃搖曳的油燈下,在沉悶單調的搗藥聲中,狠狠砸下:
    “告…訴…沈…厲……”
    “我…做…餌!”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癘所隔間陷入一片死寂。連蘇芷手中那單調的搗藥聲,都驟然停頓。
    她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下,那張蒼白清秀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唯有一雙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驟然點亮的幽火,穿透搖曳的光影,牢牢鎖在陸謙臉上。
    陸謙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那三個字,仿佛抽幹了最後一絲生機。他脫力般重重跌回冰冷的床板,眼前陣陣發黑,枯榮真氣在藥力枷鎖下瘋狂反噬帶來的劇痛和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裏衣,緊貼著後背崩裂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冰涼和火辣辣的劇痛。
    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死死睜著,透過額前被冷汗血水黏住的亂發,迎向蘇芷那仿佛能洞穿靈魂的冰冷目光。那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哀求,隻有一片被仇恨和絕望點燃後、焚燒殆盡的、近乎虛無的灰燼,以及灰燼之下,那一點執著到瘋狂的、名為“複仇”的微弱火星!
    蘇芷靜靜地看了他幾息。時間仿佛被拉長。昏黃的燈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真正的情緒。然後,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動作輕得如同歎息。
    她放下木杵,轉身走向門口。推開門,對著門外陰影裏如同石雕般矗立的一個巡風使低聲說了幾句。那巡風使的目光越過蘇芷的肩頭,冰冷地掃了床榻上氣息奄奄的陸謙一眼,隨即轉身,無聲地消失在燈閣外圍幽暗的巷道深處。
    門被輕輕關上。蘇芷回到桌邊,沒有再搗藥,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跳躍的燈焰上,側影在斑駁的牆壁上投下一道單薄而孤寂的剪影。空氣中隻剩下陸謙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和燈油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
    時間在劇痛和煎熬中緩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陸謙的意識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反複拉扯。父親的沉默背影、母親咳血的畫麵、沈厲冰冷的聲音、王魁猙獰的咆哮、林鎮嶽那如同毒蛇般盤踞在黑暗中的名字……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撕扯!枯榮真氣在體內如同被點燃的毒火,在沈厲的鎮壓真氣和蘇芷的霸道藥力形成的脆弱平衡下左衝右突,每一次衝擊都帶來瀕臨崩潰的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半盞茶,或許已過了一個時辰。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不止一人。
    吱呀一聲,木門再次被推開。
    這一次,走進來的不是傳信的巡風使,而是沈厲本人!
    他依舊身著那身素白錦袍,纖塵不染,狴犴暗紋在昏黃的燈光下流轉著冰冷的銀光。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潭般的眸子,在踏入隔間的瞬間,便如同無形的探針,精準地鎖定了板床上氣息奄奄、眼神卻執拗燃燒的陸謙。
    他沒有看蘇芷,目光徑直落在陸謙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貨物價值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確認什麽的銳利。
    “決定了?”沈厲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陸謙沒有回答。他掙紮著,用盡殘存的意誌力,再次試圖撐起上半身。後背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瞬間崩裂,溫熱的血液迅速滲透了粗糙的包紮布條,帶來一陣鑽心的銳痛!他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但他咬著牙,牙齦再次滲出血絲,硬生生對抗著身體的崩潰和沈厲那如山嶽般的威壓,一點一點,如同被無形絲線強行提拽的木偶,極其艱難地、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
    鮮血,順著他破爛裏衣的後背,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床板上,發出輕微而令人心悸的嗒嗒聲。
    他抬起頭,散亂的頭發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毫不退縮地迎向沈厲深不可測的目光!
    無聲,便是最決絕的回答!
    沈厲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於認可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他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
    “很好。”他的聲音依舊冰冷,卻仿佛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重量,“記住你的選擇。從現在起,你的命,不再屬於你自己。它屬於‘餌’。”
    他不再看陸謙,目光轉向角落陰影裏的蘇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給他處理傷口,換身衣服。一炷香後,帶他來‘刑房’。”
    “刑房”二字出口,如同寒冬臘月刮過一陣陰風,讓整個癘所隔間的溫度都驟然下降了幾分!那是燈閣內審訊、用刑、乃至處決犯人的地方!血腥、殘酷、冰冷!是無數人聞之色變的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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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厲說完,轉身便走。素白的袍角在門口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消失在門外的幽暗之中。
    蘇芷沉默著起身。她動作麻利地從牆角一個破舊的藤箱裏翻出一套半新的、最低等白袍衛提燈卒所穿的素白粗布勁裝,又拿出幹淨的布條和一小罐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
    “躺下。”她的聲音依舊沒什麽溫度。
    陸謙再也支撐不住,脫力地倒回床板。蘇芷解開他後背被血浸透的包紮布條。傷口猙獰地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昨夜枯井攀爬和撞擊廢墟造成的撕裂傷,在剛才強行坐起的動作下徹底崩開,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紅腫發黑,不斷有暗紅的血水滲出,混合著汙泥和膿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蘇芷麵無表情,用沾了烈酒的布巾,直接按在了傷口上!
    “呃啊——!”一股如同烙鐵灼燒般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陸謙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被扔進油鍋的蝦米!枯榮真氣被這劇烈的痛苦刺激,再次瘋狂衝撞,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咬住牙關,喉嚨裏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嘶吼,才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蘇芷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冷靜得近乎殘忍。她快速而用力地清理著傷口周圍的汙穢,烈酒反複擦拭著翻卷的皮肉,每一次觸碰都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然後,她挖出大塊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毫不吝嗇地糊滿了整個傷口,再用幹淨的布條緊緊包紮起來。
    藥膏接觸傷口的瞬間,又是一陣冰火交織的劇痛!那藥膏似乎蘊含著極強的刺激性和麻痹效果,強行壓製了傷口的銳痛,卻也帶來一種如同萬蟻噬咬般的麻癢和灼燒感。
    處理完傷口,蘇芷將那套提燈卒的素白粗布勁裝扔到陸謙身上:“換上。”
    陸謙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濕透,虛脫地喘息著。他掙紮著,在蘇芷冰冷的注視下,一點一點脫下那身沾滿血汙汙泥的破爛裏衣,露出蒼白瘦削、卻布滿了新舊傷痕的上身。他顫抖著,將那身代表著燈閣最低層、也代表著“餌”的身份的素白勁裝套在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傷口和敏感的皮膚,帶來陣陣不適。
    當他勉強係好最後一根衣帶,搖搖晃晃地扶著床沿試圖站起來時,一股強烈的眩暈和虛弱感猛地襲來!眼前驟然一黑,雙腿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倒!
    一隻冰冷的手及時地、穩穩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是蘇芷。
    她的手指纖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鐵鉗般架住了陸謙搖搖欲墜的身體。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冰涼的氣息,順著她的指尖悄然渡入陸謙體內,如同在即將燃燒殆盡的枯柴上,潑了一小捧冰水,強行壓製住那狂暴反噬的枯榮真氣和瀕臨崩潰的劇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站穩了。”蘇芷的聲音近在咫尺,依舊沒什麽溫度,“‘餌’若是自己先散了架,就釣不到蛇了。”
    陸謙借著這股支撐力,死死咬著牙,重新站穩。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氣息在體內流轉,勉強驅散了眼前的黑暗。他掙脫了蘇芷的手,雖然腳步依舊虛浮,但脊背卻挺得筆直,如同在狂風中掙紮不倒的枯竹。
    蘇芷不再看他,率先走向門口。
    陸謙一步一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地跟在她身後。每一步踏在腐朽的地板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後背的傷口在藥膏的刺激下麻癢灼痛,枯榮真氣在冰涼的藥力壓製下蟄伏躁動。素白的粗布勁裝穿在身上,冰冷而陌生,如同披上了一層裹屍布。
    門外,依舊是那兩個如同影子般的巡風使。看到陸謙換上了提燈卒的服飾,兩人冰冷的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恢複了石雕般的漠然。
    穿過燈閣外圍迷宮般曲折、被昏黃燈火和濃重陰影分割的回廊。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血腥味和某種藥水的氣息越來越濃。越往深處走,燈火越是通明,牆壁越是光滑冰冷,守衛也越發森嚴。一道道或審視、或漠然、或帶著毫不掩飾惡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從各個角落投射到陸謙身上。
    最終,他們停在了一扇厚重的、由精鐵鑄造的烏黑大門前。大門上方,兩個鐵畫銀鉤、透著森然煞氣的古篆大字,在明亮的壁燈照耀下,清晰可見:
    刑房!
    一股混合著濃重血腥、鐵鏽、腐臭和絕望氣息的陰風,從門縫裏絲絲縷縷地透出,拂在陸謙臉上,冰冷刺骨!耳邊,仿佛能聽到門後隱約傳來的、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以及某種金屬摩擦碰撞的冰冷聲響!
    蘇芷在門前停下腳步,側身讓開。那兩個巡風使上前一步,其中一人掏出一枚刻著狴犴紋的令牌,按在門上一個凹陷處。
    哢噠!轟隆隆——
    沉重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緩向內側滑開!
    一股更加濃鬱、令人作嘔的血腥和絕望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門內,是一個極其寬闊、燈火通明得刺眼的巨大空間!冰冷的石壁反射著慘白的光。空氣中懸浮著肉眼可見的淡淡血霧。各式各樣泛著冷光的、令人望之膽寒的刑具,如同猙獰的怪獸,陳列在兩側。中央位置,是一個巨大的、由整塊黑石鑿成的刑台,上麵布滿了深褐色的、洗刷不淨的血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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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刑房最深處,背對著大門的方向,站著幾個人影。
    為首一人,身形高大,身著與沈厲同級的素白錦袍,袍角卻繡著象征鎮撫使身份的獬豸暗紋!他負手而立,僅僅是一個背影,就散發出一種淵渟嶽峙、深不可測的磅礴氣勢!那氣勢厚重如山,卻又帶著一種毒蛇盤踞般的陰冷和審視!仿佛整個刑房的森冷煞氣,都以其為中心緩緩流轉!
    林鎮嶽!
    陸謙的心髒,在踏入刑房、看到那個背影的瞬間,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血脈深處、混合著滔天仇恨和冰冷殺意的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所有堤壩!枯榮真氣在他體內瘋狂咆哮!後背的傷口仿佛被無形的火焰點燃,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裏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才勉強壓製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嘶吼和撲上去撕咬的衝動!
    就在這時,那負手而立的背影,緩緩轉了過來。
    一張國字臉,麵容方正,法令紋深刻,鬢角已染微霜。一雙眼睛,如同兩口千年不化的寒潭,深邃、冰冷,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唯有在目光掃過陸謙身上那套嶄新的提燈卒服飾、以及他蒼白染血、卻強撐挺直脊背的姿態時,那寒潭般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隱晦、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精芒,一閃而逝!
    “哦?”林鎮嶽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金屬在石麵上刮擦,瞬間壓過了刑房內所有的雜音。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緩落在陸謙那張因仇恨和劇痛而扭曲、卻竭力維持平靜的臉上。
    “這就是昨夜那個……‘撞塌宮牆、負隅頑抗’的提燈卒?”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寒冰上的一道裂痕,“看著,倒有幾分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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