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請君自入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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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的呼吸,在這一刻驟然停滯。
    周遭的一切聲音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胸腔裏。
    族叔李銘那兩句輕飄飄的問話,卻好似兩柄無形的重錘,將他過往十八年的印象砸得粉碎。
    一個女兒家,為何要把自己最擅長的刀馬藏起來?
    又是為了在誰的麵前,留下一個知書達理的好印象呢?
    為誰?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撕裂了他記憶的帷幕。
    法理天塹,宗族人倫,那座從小就被長輩們強調、不可逾越的無形大山,此刻竟被族叔親自輕描淡寫地一把推開!
    無數被塵封、被忽略的畫麵,瞬間倒灌進腦海。
    那些被他忽略的記憶碎片,拚接成一個他從未細想過的小雲舒。
    他想起有一次,兩人在後院閑逛,一隻野貓從牆頭竄過,她下意識的一個側身,動作迅捷得不像閨閣女子,卻又緊跟著立馬摔倒喊疼。
    當時他隻當是她受了驚嚇的應激之舉。
    如今想來,那分明是她在亡羊補牢。
    還有她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
    原來,她隻是在他的麵前,努力成為他眼中,“大家閨秀”應該有的樣子。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那個曾經跟著自己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滿身泥點的野丫頭,也開始矜持地把‘男女授受不親’掛在嘴邊。
    可她下次見麵,卻又總是若即若離地跟在後麵,隻等著他一聲呼喊。
    然後嘴上說著“這樣不好”,卻又一臉藏不住欣喜地湊了上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愧疚,混雜著前所未有的悸動,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那是一種讓他手足無措,卻又無法抗拒的情緒。
    是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亦或是親情?
    說不清,道不明。
    他隻是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虧欠感。
    “賢侄……”,族叔李銘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試探,打破了房中的死寂。
    他像一個經驗老到的獵手,耐心地等待著獵物落入陷阱後的第一個反應。
    “銘叔,我......她......”
    李煜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他早先打好的腹稿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打的七零八碎,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麵對這位族叔,還有消失無蹤的......族妹?
    李煜現在甚至不知道該把那個印象裏的小雲舒,擺在什麽位置上去看待。
    若仍把她當做幽州李氏中一抓一大把的族妹之一,未免有些太冷血絕情。
    起碼在此刻,拋去了族妹身份的小雲舒,似是陡然完成了身份的轉變,成了他僅有的......青梅竹馬?
    李煜猛地抬起頭。
    他的眼神變了,褪去了迷茫無措,變得堅定起來。
    “銘叔。”
    “她在哪兒?”
    沒有問該怎麽救,也沒有問會有什麽危險。
    隻是短短幾個字。
    她在哪兒?
    這幾個字裏蘊含的意義,讓病榻上的李銘瞳孔驟然一縮。
    他知道,魚兒上鉤了。
    成了。
    不。
    這已經不是魚餌的問題了。
    這個年輕人心裏,被他悄無聲息地點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燎原的火。
    李銘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以及一絲更深的、無法言說的複雜。
    他要的,就是這把火。
    但他不知道這麽做是對是錯。
    這把火,可能會把眼前這個他向來頗為欣賞的世侄,一同燒成灰燼,一道送上一條萬劫不複的不歸路。
    當然,也要往好的想不是嗎?
    年輕人好啊,隻有年輕人的熱血才是澆不滅,也熄不了的。
    他那個去了高麗的親子是如此,眼前老友的親子,亦如此。
    一個十八的毛頭小子,還是太嫩了點兒。
    不像是他這樣已經開始走上人生下坡路的老朽,眼裏、心裏都隻剩下了算計,宛如本能,活的一點兒也不輕快。
    族叔李銘緩緩搖頭,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力,坦然道,“我不知。”
    李煜後知後覺,自己又問了句廢話,要是知道小雲舒下落的話,對麵的族叔也用不著鬱結不已了。
    但是,族叔李銘還有後話沒說完,“但我知道,她此行訪親的目的地。”
    “撫遠縣。”
    雖說被錦州李氏族會分走了精力,但他還沒老糊塗到放任自家小女四處亂跑,對她出行的目的地,總歸是曉得的。
    隻是,有心無力罷了。
    沙嶺堡剩下的這八個家丁,看著他這個家主病倒在床,誰敢傾巢而出?
    就算他下嚴令,也沒人敢把他的安危當兒戲。
    這屯堡裏人心叵測,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家主就可能被人害了。
    誰敢賭?
    沒人敢。
    這幾百口人的屯堡裏,真的發生什麽齷齪事兒,也都不稀奇。
    一次最多派三四個人,根本就找不遠,更不敢分散尋找,這樣子搜尋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有一次外出的家丁冒險過夜,還差點兒因為摸黑和屍鬼戰鬥,再折了人手。
    這不,心中愁苦之際,李煜終於把自己打包送上門了。
    雖說,他來的比李銘心裏想的稍晚了些,不過好在總算是來了。
    “賢侄,不妨先講講你此行的來意吧。”
    “也不能讓你光聽我這個當叔父的抱怨不是?”
    到了現在的檔口,李銘反倒沒那麽急了,開始問起了李煜此行所求。
    權當是......他對亡故舊友的愧疚作祟。
    “.......”,提起這茬,李煜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
    他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族叔,又想了想沙嶺堡如今的困境,原本的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有些不合時宜。
    想了想又覺得無傷大雅,他還是說了出來,“北邊的上林堡和邊牆駐軍,情況不明,我派去的兩個夜不收,都一去無回。”
    “原本侄兒弄來不少糧食,想著跟銘叔你借幾個好手,一同北上探查情況。”
    “現在嘛......”,他苦笑一聲,不言而喻。
    “糧食?”族叔李銘稍稍愣了愣,馬上他就想通了其中關竅。
    “賢侄,怕不是把高石堡積存的庫糧,給搬走了吧?”
    雖說是問詢,但他的語氣卻極為篤定。
    遍觀周邊地界,想要搞糧食,要麽從千戶所打主意,要麽就是從縣城、軍鎮著手。
    憑他順義堡一個百戶衛所的人馬,除了最近的千戶所,別的都沒可能得手。
    看到李煜默認,李銘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暢快大笑,笑得連連咳嗽,“這麽說,那姓周的是死定了!”
    他根本不關心那姓周的怎麽死的,是被屍鬼咬死,還是被李煜宰了,都不重要!
    “嘿,可算是死了!”
    李銘心底頗為解氣。
    “要不是他橫插一腳,早幾年前,興許你爹就補上咱們高石衛這個千戶的缺兒了。”
    當然,他自己當時也是最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隻是在故友之子的麵前,也沒必要說那麽清楚不是?
    當時,他們兩個相熟的好友,為此還暗暗較勁兒爭了一爭。
    誰成想,姓周的半道殺了出來,高價得標。
    他給了上官一個他們兩人加起來都比不上的價碼。
    他們當年,就輸在還沒能把那點可笑的良心,丟得一幹二淨!
    天知道他治下的軍戶,該被榨的有多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