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走不得,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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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琅嘴唇微微翕動,猶豫了一瞬,帶著一絲不確定地問道。
“賢侄說的,可是撫遠衛城裏那個張百戶?”
李煜讚許地點點頭。
“正是他,趙老爺熟識此人?”
“不,隻是略有耳聞。”
趙琅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他斟酌著用詞,試圖表達自己的擔憂,卻又不冒犯李煜的推薦。
“此人太過……平庸。”
“在衛所二三十載,毫無可言建樹,怕是難當大任,鎮不住場麵啊。”
“往日平庸,不代表如今無能。”
李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張承誌這樣能屈能伸之人,在官場熬著,又何嚐不是種和稀泥的才能?
亂世之中,這人,遠比所謂的剛正不阿更為有用。
李煜開口為幾人剖析著局勢。
“趙老爺,他沒根基,才不會自立山頭。”
若是張承誌手下尚有數十兵丁聽用,他也不會在同為百戶的李煜麵前,那般低聲下氣的委曲求全。
一個光杆將軍,才需要依附旁人。
“他為人低調,才懂得明哲保身,不會輕易犯錯。”
這世道,最先死的往往不是弱者,而是那些看不清形勢的蠢貨。
若是囂張跋扈的性子,那才容易與人魚死網破,將所有人都拖入深淵。
“更重要的是,他是朝廷經製的百戶,當下也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這身份,就是一麵旗幟。
一麵能讓所有人暫時放下計較與猜疑,匯聚過來的大旗。
趙琅依舊疑慮重重。
養虎噬身,都是尋常事。
更何況那是個六品武官,何故會願意受人擺布?
尤其是他不過一介商賈,何德何能,敢與虎謀皮!
趙琅猶豫了,他謹慎的試探問詢道。
“賢侄,敢問這張百戶,現下......如何?”
這個問題,才是關鍵。
李煜伸出手掌,先是比了個數,才解答道。
“其人所剩兵勇,僅三。”
李煜放下手。
“其人全家盡陷衛城,生死不知。”
“麾下兵卒,亦難知悉城中家小生死。”
就這幾句話,趙琅緊繃的心弦,驟然鬆了下來。
心,有了底。
他眼中的疑慮與警惕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似是能掌握局麵的通透。
三四個人,那就還在他能接受的範圍之內。
若是有十幾、二十的甲士兵卒,那他趙府回頭豈不隨時就可成了那張府?
不過轉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
撫遠衛官兵潰敗如斯,死傷枕藉,城中屍亂滔天。
這張承誌,能活到現在便是不易。
反正府內已經養了七八衙役幫襯,也不差再多上三四官兵。
這點人,不僅不是負擔,反而是增強了防衛。
家小生死不明。
這便是最重要的一點。
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這張百戶的命門。
唯他有所求,方可為所用。
若他想探?想救?
那便離不開依仗著旁人相助!
如此說來,恢複衙前坊的安寧,對張承誌就是頭等大事。
不走出這一步,他便難以圖謀搭救家小之事。
為了救出家小,他便有求於趙府的糧食。
有求於趙府的人手。
更有求於趙府提供的這片瓦遮身。
把握好其中尺度,這人便會有心甘情願的留下,與之同舟共濟。
否則,強留於人,與人生怨,那終會釀成苦果。
想通了這一切關節。
趙琅心中大定,他明白,這不僅不是與虎謀皮,反而是雪中送炭。
雙方可結善緣,互惠互利。
趙琅認下了李煜的提議。
“就依賢侄之言,老夫願設法聯係街鄰各戶,推舉這張百戶,來主持衙前坊的防務。”
不過他還有一個請求,不得不提。
那是屬於一個父親,必須要開口懇求的。
他渾濁的目光轉向一直垂手立在旁邊的兒子趙鍾嶽,眼中閃過一絲關切。
“賢侄可否帶我這不爭氣的兒,一並歸去。”
他想讓李煜將趙鍾嶽帶走,帶出這座活地獄!
這才是他此刻必須要得到的保障。
保他趙氏血脈不至斷絕無望。
李氏的兵卒,護不住上百人出城,總不至於連多護一個人都做不到吧?
就算不看僧麵看佛麵。
看在族妹李雲舒的麵子上,李煜也沒有理由拒絕這還算合乎情理的懇求。
“自無不可!”
李煜答應得幹脆。
對他而言,還算是舉手之勞。
一旁的趙鍾嶽,聞言身子微微一震。
他並未像尋常任性公子哥那般鬧將起來,更沒有喊出要與全家同生共死的蠢話。
他隻是默默地轉身,撩起衣袍,對著趙琅跪了下去。
咚!
咚!
咚!
他朝著自己的父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趙氏父子此刻雖沒有任何言語,但一切盡在其中。
他活著,趙家就活著。
他死了,城中趙家即便還在,也跟亡了沒兩樣。
嫡子的重要性,就在於此。
而悄然挪步站在角落,幾乎被遺忘的趙懷謙,張了張嘴,喉頭滾動。
最終卻一個字也未能說出口。
苦澀的滋味,從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底。
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便是這般光景。
不過,這世道,能好好活著,就已經勝過了世間無數苦難之人。
他又有什麽資格去奢求更多呢。
趙懷謙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一絲自嘲的笑意浮現在嘴角。
......
李雲舒憂心老父,歸心似箭,卻也是耐心聽著這一切。
外祖母的寵愛,舅父的友待,那都是往日一點一滴攢下的情誼。
做不得假。
她也想帶母家親眷離去,可她心知這不現實。
這已經超出了李煜一行人的能力。
縱使她提出來,也隻是在強人所難,陷所有人於險地。
將門子女,但凡曉些兵事。
便該知道取舍二字的分量。
對這些婦孺們而言,呆在這趙府高牆之內,活著的概率,反而比冒險出城更大許多。
起碼在糧米柴炭耗盡之前,都是無恙的。
於是,便隻能沉默寡言。
一邊是父親的期盼,一邊是母家的情誼。
兩邊都割舍不得,卻又不得不.......自私一次。
為此,她不得不心感愧疚。
是故,當李煜催促她換上勁裝護甲之時。
知曉露餡,表情難免慌亂的趙鍾嶽,並未等到表妹的遷怪。
李雲舒隻是對他微微點頭,匆匆而行。
她心下憂思,在換下裙裝之前,要再去見趙老夫人一麵。
穿過幾道回廊,來到後院的暖閣。
“舒兒來了?快坐老身身邊來。”
一如往昔,趙老夫人待李雲舒,始終帶著對亡女的緬懷虧欠。
於是,便會想要加倍彌補。
李雲舒依言坐下,握住外祖母那雙布滿皺紋卻依舊溫暖的手。
“外祖母,今日府外動靜,是舒兒家中來人接迎!”
“可......”
李雲舒說不下去。
那些關乎生死離別的話,在這個一向對她慈眉善目,耐心以待的老婦人麵前,她說不下去。
可趙老夫人不糊塗,府中事宜,自然也有貼身的管事媽媽向她通氣稟報。
她隻是輕柔地撫了撫李雲舒的細嫩手臂,目光溫和,帶著看透世事的平靜。
“舒兒,放心的回家吧,如今能歸家比什麽都重要!”
“外祖母早就跟你有言,你父親擔憂,必會來接的。”
老夫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你瞧,如今果然是來了,隻是來的......倒是有些早了......”
說到後麵,趙老夫人已經是有些抽泣。
對她這個歲數而言,生死已是尋常。
唯獨事關別離,卻是割舍不下。
這一去,城中屍鬼橫行,城外也是危機難測。
下一次……她們何時還能再見到?
或許,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