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相人者,識於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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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兄,我等何不過去?”
    一道削瘦身影,縮在林子裏,略帶渴望的看向遠處驛館。
    ‘啪!’
    一聲清響,方才出聲的人捂著臉,再也不敢多嘴。
    “就知道個出去!”
    領頭漢子罵罵咧咧道。
    “你個瞎了眼的,也不好好瞧瞧,那是官旗!”
    “搖旗的,更是兵差!”
    這可跟他們之前遇到過的情況都大不一樣。
    跟成群結隊的官兵較勁兒,那是純純找死。
    不說別的,單說那強弓硬弩,幾箭射過來,他們就沒法子應對。
    他們這夥人,不是匪,不是賊。
    屍亂之前,原本也是民戶。
    隻不過,如今這世道,真正謹守本分的,屍骨早就涼了,進了那些鬼東西的肚子裏頭。
    唯有機敏活泛,心腸夠黑夠硬之輩,才能在這種聞所未聞的全新形勢下,最快找到活路。
    既為求活,手上沾點血,心裏做點惡,便成了理所當然。
    有些口子一旦開了,就會如那脫韁之馬,奔騰難製,再也收不回去。
    這不,北麵屍多,南麵屍少。
    他們也不是自願跑來這附近的。
    純粹是為了躲災,避著那些鬼東西,被迫往南遷徙。
    反正,南邊的情況再糟,恐怕也不會比鐵嶺衛以北的狀況更讓人糟心了。
    “莫慌,莫慌。”
    領頭漢子持著杆短叉沉思,粗重的呼吸在微涼的林蔭下化作一縷白霧。
    這些人手中,大多就是這類農具改來的武器。
    他踱步想了片刻,便轉頭低聲問道,“戶帖,你們都還帶著呢吧?”
    “大兄,帶著呢!”有人趕忙應聲。
    出於習慣,沒有人敢輕棄這至關重要的薄紙。
    還有人當即就從懷中掏出來,抖了抖,給旁人看。
    “好!”
    領頭漢子重重點頭,心中那點搖擺不定的念頭,瞬間就有了著落。
    他再次低喝,有些不放心地提醒道,“把戶帖都準備好,咱們本就是從鐵嶺衛連家屯來逃災的,這做不得假!”
    “知道不!”
    “曉得了!大兄!”眾人齊聲應諾。
    他們這夥兒人,骨子裏就是欺軟怕硬。
    若是碰上對兒苦命鴛鴦,就奪了口糧,棒打姻緣,美其名曰助他們脫離苦海。
    眼下碰上官兵這種硬茬子,他們眨眼間就又成了順民,和眉善目。
    人這一張口,查無可查的當下,還不是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而且,他們也確實是鐵嶺衛連家屯土生土長的......潑皮團夥兒。
    作為民戶,早些年,地自然也是種過的。
    隻是那點田地裏的營生,遠不如他們在江湖上混跡來得快活。
    沾了賭,再沾了酒,再好的家業也經不住敗。
    他們這路貨色,家中的良田早就散盡,爹娘也早早被氣死。
    無兒無女,無妻無家。
    光棍一條,爛命一個。
    平日裏,宗族裏的人對他們也是若即若離,既厭惡又不敢得罪。
    留著他們,多半還是為了攤派徭役時,能有個頂缸的。
    所以也就別指望這些爛人,有什麽所謂的親族榮辱之心。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能跟著這夥人跑到這兒來的,幾乎個個兒都是這般德行。
    真要是會牽掛親友安危,念著家裏的妻兒老小,也就不會與他們為伍出逃了。
    ......
    在車隊抵達前,守在官驛的什長李盛還是先等到了這些‘不速之客’。
    “軍爺!求軍爺開恩收留!”
    “我等皆是逃難百姓,翻山越嶺,隻為尋條活路啊!”
    十幾個漢子圍攏在官驛門外告饒。
    李盛推開院門,漠然視之,未見動容。
    其疑有三。
    其一者,見官而藏,不似良人。
    單以回去通知同伴為借口,倒也勉強能解釋。
    其二者,這十數人隻有青壯漢子,全無家眷老弱。
    這種極度單一的人員構成......往往不是官兵,就是亂匪。
    反正,單獨一群漢子聚在一塊兒,就絕不可能是什麽省油的燈。
    更重要的是,假若這十幾個人擰成一股繩,足以對他這驛站裏的十數官兵,產生實實在在的威脅。
    其三者,其人皆麵色紅潤,不見太多倉皇消瘦之頹喪。
    逃災卻又不見太多攜糧小車,不合常理。
    亂世裏,能活的滋潤自如,不是本領滔天,那就是私底下藏著見不得光的貓膩。
    他李盛又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哪能察覺不到。
    當然,以上種種,或許都能找到借口搪塞過去。
    最重要的一點,是李盛此刻從骨子裏感到的一陣不適。
    就好似......慣於恪守令製的直覺,對於眼前這群人骨子裏那股油滑、散漫、無法無天之氣的天然厭惡。
    他們,從根子上,就不是李盛喜歡打交道的類型。
    然而,他嘴上卻淡淡開口,竟是意外地選擇了鬆口。
    “留下,可以。”
    門外眾人聞言,心頭一陣狂喜。
    李盛繼續道,“丟下兵刃,卸下衣袍,待兵士驗身過後,方可入驛!”
    “爾等,”他扶著刀柄的左手下意識緊了緊,“可還有疑議?”
    在他身後,兩三個披甲的精壯甲兵正抱著臂膀看熱鬧,還有一伍待命戒備的持槍屯卒。
    這些甲士,有沙嶺李氏家丁,也有順義李氏家丁。
    他們本是每日沿官道巡邏的遊騎,在此處據點休整。
    若非李盛早先遣了兩名騎術最好的斥候,快馬加鞭趕往沙嶺堡報信,此刻驛站裏的人手會更多。
    至於上官李煜所在的撫遠縣那邊,實在是距離過遠,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於是,李盛還是退而求其次,將這燙手山芋,報給那位率領車隊剛剛返回沙嶺堡的李順大人來處置。
    “......”
    現場一時鴉雀無聲。
    門外漢子們猶豫一瞬,隨即便默默配合,寬衣解帶,丟棍棄槍。
    敲門之前,他們或許還有無數種盤算。
    當他們看到院裏那幾個披了全甲的精悍武卒,他們也隻剩一個念頭。
    此時此刻,他們就是順民!
    誰來問都一樣!
    好在正午的日頭還算暖和,赤著身子,倒還不至於立刻凍得受不住。
    “一個個往裏進,”李盛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一條通路,“院外自然會有弓手盯著,爾等亦不必憂慮屍鬼。”
    一群脫得光不溜溜的粗糙漢子,如那鵪鶉似得拘謹至極,抱著自己的一身破爛棉袍往院子裏走。
    他們現在連逃跑的念頭都提不起來。
    此時此刻,那可不就是裏麵的官爺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領頭的漢子心中頓時湧起些許悔意。
    或許,他的決定有些草率了,此地官兵並非他想象中的幾個驛卒......
    繞過此處,直接往更南方逃命,或許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
    既然已經踏進了這個門,就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賭上一賭。
    他們這些人,這輩子最擅長,也最割舍不下的陋習,就是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