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铩羽待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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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卻驅不散柴院上空那層無形的陰霾。勞作結束的少年們並未像往常一樣被粗暴地塞進那間散發著黴味和絕望的柴房,而是在守衛刀鋒般目光的監視下,被允許在柴院這片不大的空地上“自行活動”。這突如其來的“恩典”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寬慰,反而像一層更粘稠的油汙,覆在每個人心頭,沉甸甸的,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泥土地麵坑窪不平,散落著幹枯的草梗和碎石。幾堵爬滿苔蘚的高牆將這片小小的天地圍得密不透風,牆頭之上,是雙魚寨森然矗立的箭樓輪廓。空氣裏彌漫著塵土、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水香的清冽餘韻。
    風少正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牆壁,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院內。疲憊的少年們或坐或蹲,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著,聲音壓抑得像蚊蚋蚋。他們臉上殘留著勞作的汗漬和恐懼的蒼白,眼神空洞而麻木。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猛地定格在一個角落裏——
    是李穆。
    他再次出現在人群中,如同一個消失後又悄然歸位的幽靈。深麥色的身影倚在牆角最深的陰影裏,微微低垂著頭,淩亂的額發遮住了大半張臉。他的神情似乎比之前放鬆了一絲,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感。陽光吝嗇地落在他鞋尖前的一小片地方,卻無法觸及他蜷縮在陰影中的核心。
    風少正的心髒猛地一跳。李穆的消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本已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此刻,這“恩典”般的放風,與李穆的重新出現,瞬間串聯成一條清晰的線索——這一切的轉折點,必然是那位心思深沉的二當家月季的手筆!
    他敏銳地捕捉到,院內並非隻有他一人注意到李穆的“失而複得”。幾個相熟的少年在瞥見李穆身影的刹那,眼神裏飛快地掠過一絲了然,隨即又變成了更深的忌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鄙夷與畏懼的複雜情緒。他們迅速收回目光,彼此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嘴唇無聲地翕動,最終都化作了更深的沉默。
    風少正立刻讀懂了這片沉默下的潛流。顯然,發現李穆被“替換”的人不在少數。然而,在這些人心中,李穆的消失並非什麽關乎生死的秘密,而是被解讀成了一種更“香豔”、也更令人不齒的版本——定是那美豔如蛇蠍的二當家“看上”了李穆,將他偷偷藏了起來“豢養”!這念頭如同瘟疫般在他們心底滋長,再結合湖邊月季對李穆那若有似無的“另眼相看”,以及今日這突如其來的“優待”……一切都似乎印證著這個肮髒的猜想。
    更讓他們噤若寒蟬的,是那道無聲的“封口令”。就在方才千山礦業搜查的驚魂時刻,所有人都被那森然的威壓和死亡的威脅所震懾,誰還敢多嘴一句關於李穆的去向?生怕自己一句無心之言惹怒二當家,成為引火自焚導火索!此刻的沉默,既是心照不宣的認知,更是求生本能下的深深恐懼。
    風少正的目光再次落回陰影中的李穆身上。少年深麥色的脖頸線條繃得筆直,陰影掩去了他的表情,唯有那緊握在身側、指關節微微泛白的手,泄露著他內心絕非表麵那般平靜。那身幹淨的灰衣下,是那枚猙獰的烙印,是礦場留下的累累鞭痕,如今又添上了這“被豢養”的汙名……
    少年們像被狂風驟雨打散的落葉,憑借著最後一點熟悉的氣息,本能地聚攏在一起。同村的,或是往日裏相熟的玩伴,三三兩兩,擠坐在牆根下、草堆旁,蜷縮在彼此身邊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裏。這是風暴眼中短暫的死寂,是他們從踏入雙魚寨那天起,就未曾品嚐過的、帶著苦澀味道的“自由”。
    空氣裏彌漫著塵土、幹草,還有汗水蒸發後的酸餿氣息。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麽,又或是怕被牆頭箭樓上那些冰冷的視線捕捉到。
    “俺娘…俺娘蒸的棗饃饃,可甜了…” 一個黑瘦的少年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望著牆頭縫隙裏漏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旁邊同村的夥伴用力點頭,喉結滾動著,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抬起粗糙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的力度裏,有理解,有同病相憐,更有一種沉重的無力感——他們都心知肚明,那些熟悉的味道,那些溫暖的屋簷,那些等著他們回去的人,都成了再也觸摸不到的泡影。就像村子裏那些年複一年被山賊擄走的小孩,名字漸漸模糊,隻留下老人夜裏一聲沉重的歎息。
    另一處角落,幾個年紀稍大的少年圍坐著,臉上刻著連日勞役留下的疲憊刻痕。他們互相展示著手腕上被鐵鏈磨出的新傷,壓著嗓子咒罵著監工山賊的凶狠,抱怨著劈不完的柴、洗不盡的髒衣、那永遠散發著詭異血腥氣的祭壇角落……聲音裏充滿了怨氣和一種被榨幹般的虛弱。這短暫的喘息,成了他們唯一能傾倒心中苦水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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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院子的最邊緣,靠近那扇永遠緊閉的柴房木門旁,一個年紀最小的男孩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沒有加入任何人的交談,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進身下的塵土裏,洇出深色的斑點。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讓一點嗚咽溢出喉嚨,隻有那壓抑到極致的抽噎,伴隨著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顫抖,像一隻瀕死的小獸。他臉上糊滿了泥灰和淚水,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那裏麵再也沒有了驚惶,隻剩下一種徹底放棄掙紮後的灰敗與死寂。這片刻的“自由”,於他而言,不過是絕望徹底吞噬心神前,一個更清晰的回光返照。
    柴院上空,那點殘存的暖意正被高牆投下的巨大陰影一點點吞噬。少年們或傾訴,或抱怨,或哭泣,在這方寸之地,用各自的方式,咀嚼著這來之不易卻又浸滿絕望的“放鬆”。空氣裏彌漫著看不見的悲傷、不甘與認命的氣息,沉重得仿佛能壓垮脊梁。他們像一群被拔離了根莖的野草,在這最後的陽光下,無聲地枯萎。
    柴院內短暫的“自由”空氣裏,李穆深麥色的身影在零散的人群中穿行,步履沉穩卻帶著一種礦場磨礪出的精準。他徑直走向倚著斑駁牆壁的風少正,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將午後那番驚心動魄的遭遇或旁人曖昧猜忌的目光帶入話題——那些都是無謂的消耗。
    陰影恰到好處地籠罩著他半邊臉,卻掩不住那雙眼睛裏的銳利與緊迫。他停在風少正麵前,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寒鐵刮過砂礫,直切核心:
    “五天,時間不多了。把大家掌握的情報都過一遍。” 話語簡潔得沒有一絲贅餘,每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敲在現實的砧板上。
    風少正立刻領會。他本就靠著牆在不動聲色地觀察整個院子,此刻迎上李穆的目光,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他迅速側過頭,對緊挨著他、正用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幹草梗的王洛低聲道:
    “阿洛,去把陳溪找來。” 他眼神飛快地掃過院中那些看似閑聊、實則可能暗藏耳目的山賊守衛,“就像…就像你身上有點不得勁,想問問她知不知道點應急方法,自然些。別讓任何人起疑。”
    王洛臉上的茫然瞬間褪去,換上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帶著點狡黠的機靈勁兒。他努力想扯出一個輕鬆的表情,但眉頭卻下意識地微微蹙起,手也看似不經意地按在了小腹上方一點的位置,聲音刻意放得有點蔫蔫的,透著點虛弱:“包在我身上,阿正哥!” 說完,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邁開步子,但動作明顯帶著點強忍不適的僵硬,腳步也有些虛浮,朝著女生們聚集的另一邊院角挪過去。他走到離陳溪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佝僂著背,臉色努力憋出一點蒼白,聲音不大不小,帶著點求助的意味:
    “溪姐…我…我身上有點不得勁,肚子這塊兒老是隱隱發悶,還一陣陣發冷…你知道是咋回事不?有沒有啥土法子能緩緩?” 他的聲音努力維持著虛弱和難受,眼神卻飛快地、不易察覺地向陳溪傳遞了風少正的指令。
    陳溪聞聲抬頭,那雙總是帶著洞悉一切神采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王洛那偽裝下的不適姿態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暗示。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是皺起眉頭,帶著點“你怎麽這麽多事”的不耐煩和一絲“這點小毛病也值得問”的鄙夷,沒好氣地低聲數落:“哼,嬌氣!八成是昨兒個泡湖水著了涼”。嘴上毫不客氣地拒絕著,卻還是慢吞吞地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臉“真麻煩”的表情站起身,跟著他走了過來。她的動作自然流暢,就像被一個疑神疑鬼、大驚小怪的家夥煩得不行,想過去隨便看看打發掉一樣——這在資源匱乏、小病小痛隻能硬扛的環境下,也說得通。
    很快,四人便借著院牆拐角處一片相對凹陷的陰影,再次形成了一個看似隨意、實則壁壘森嚴的小圈子。李穆背靠冰冷的磚牆,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風少正則麵朝院中開闊地帶,目光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王洛一進入陰影範圍,立刻挺直了腰板,臉上那點強裝的虛弱瞬間消失,背對著院中可能投來的視線,肩膀依舊微微縮著,但更多的是任務完成後的緊繃和等待的凝重;陳溪則抱著胳膊,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不耐煩,仿佛對王洛的“麻煩精”行為餘怒未消,手指卻在袖口裏無意識地撚動著。
    “開始。” 李穆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圈內短暫的寂靜。他不再言語,目光掃過風少正、陳溪和王洛,等待他們各自拋出手中的線索碎片。
    風少正深吸一口氣,將連日來在心中反複勾勒、強化的山寨地圖碎片,用最簡潔的詞語和隱蔽的手勢,一點點鋪陳開來;陳溪則壓低嗓音,補充著西岸石崖下那條被水草和藤蔓遮蔽的隱秘淺溝的細節,以及守衛輪換時可能出現的短暫盲點;王洛也收起了所有偽裝,緊張地描述著他觀察到的守衛懈怠之處和某個存放雜物、看似人跡罕至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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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穆凝神聽著,那雙在礦場陰影裏淬煉出的眼睛,銳利如刀,在每一個信息點上反複刮過,確認、補充、串聯。
    然而,隨著碎片逐漸拚合,一個冰冷的現實也愈發清晰地橫亙在他們麵前,如同兩道澆築了生鐵的閘門,死死鎖住了所有看似可行的生路。
    風少正的聲音壓得更低,指尖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劃出一道沉重的刻痕,代表束縛:
    “第一道枷鎖,是這身鐵鏈。”
    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手腕腳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鐐銬,“除了每日浸入雙魚湖‘潔身’那片刻,它從未離身。帶著它,別說攀崖涉水,就是尋常快走幾步都叮當作響,如同時刻敲著警鍾。” 這不僅是物理的禁錮,更是時刻高懸的死亡宣告。
    李穆深麥色的下頜線條繃緊,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補充道,聲音帶著礦場磨礪出的冷酷現實感:“鎖是特製的,非尋常鑰匙能開。強行破壞,聲響必招守衛。” 他左腕上那道新鮮的磨痕在灰衣下若隱若現,顯然已經嚐試過。
    陳溪接過話頭,指尖在代表西岸淺溝的位置點了點,眼神銳利:
    “第二道枷鎖,是這寨子裏的‘眼睛’。我們這點微末動靜,在平常或許不值一提。但要穿過崗哨,利用淺溝,攀上石崖…需要時間,更需要絕對的‘寂靜’。” 她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高牆,落在忠義堂方向,“必須有場足夠大的‘亂子’,像澆下的沸油,燒得整個山寨自顧不暇,燒得所有‘眼睛’都不得不轉向別處!否則,我們就是砧砧板上撲騰的魚,撲得越歡,死得越快。”
    王洛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仿佛已經感受到追捕的刀鋒。風少正和李穆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深沉的凝重。所有的路徑、盲點、退路,在這兩道鐵閘麵前,都顯得如此脆弱。地圖畫得再精妙,沒有打開鐐銬的鑰匙和點燃混亂的火種,終究隻是一紙空談。
    陽光在高牆上留下的光影又縮短了一截,如同懸在頭頂的鍘鍘刀緩緩落下。李穆收回掃視“地圖”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翻湧著複雜的思緒。他沉默了片刻,聲音壓得更沉,帶著一種礦工在塌方麵前評估風險的決斷:
    “路…摸得差不多了。但這兩道坎,才是真正的鬼門關。鎖鏈不解,混亂不起,萬般算計,皆是虛妄。” 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掃過風少正、陳溪和王洛,“接下來幾天,眼睛放亮,耳朵豎尖。找那開鎖的‘縫’,等那點火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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