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因果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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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碾過梟虎城破碎的街巷,車輪下不時傳來瓦礫的呻吟。將軍府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哭嚎與煙塵,卻隔絕不了空氣中彌漫的恐慌。府內,廊下的燈籠依舊次第點亮,仆從們步履匆匆,表麵維持著往日的秩序,但那份刻意為之的“井然”下,是掩不住的驚惶。侍女捧著托盤的手指微微發顫,巡夜家丁的腳步聲比平日急促許多,連廊柱旁那幾盆精心修剪的蘭草,葉片也無風自動,仿佛感應著主人心緒的不寧。燭火在銅燈盞裏不安地跳動,將每個人臉上強裝的鎮定映照得蒼白而脆弱,眼底深處那抹倉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無聲擴散。
    風少正與王洛隨福伯步入燈火通明的前廳。風烈將軍如山嶽般端坐主位,甲胄未卸,燭光在他冷硬的肩甲上跳躍,映出一片肅殺的寒芒。他麵前的案幾上攤著梟虎城輿圖,墨跡猶新,顯然剛剛部署完畢。見二人進來,他抬起眼,目光如炬,掃過兒子略顯蒼白的臉和王洛驚魂未定的神情。
    “回來了?”風烈聲音沉厚,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定力量,“外麵亂,府裏也不太平,人心浮動。”他頓了頓,大手在輿圖上重重一拍,發出沉悶的聲響,“但你們記住,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有老子這身骨頭先頂著!”
    他霍然起身,甲葉鏗鏘,目光如電掃視廳堂內外,仿佛穿透牆壁,望向那片倒懸的血海深淵,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我風烈,梟虎城鎮守將軍!隻要我一日站在這裏,就絕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邪魔歪道之名,脅迫我城中百姓,屠戮我無辜稚子!什麽狗屁血神!想用童男童女的性命換苟安?做夢!”他環視四周,眼神銳利如刀鋒,字字擲地有聲,“告訴府中上下,也告訴城外軍營裏的每一個兄弟——我梟虎城的兵沒有一個是貪生怕死、跪地求饒的孬種!刀鋒所指,唯死而已!想動我們的孩子,先從我們的屍骨上踏過去!”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壓抑的廳堂。侍立一旁的親兵下意識挺直了腰板,眼中燃起戰意。福伯垂手肅立,古井無波的臉上也似有微瀾掠過。風少正心頭震動,看著父親如山嶽般的身影,一股暖流夾雜著更深的憂慮湧上心頭。
    風烈目光轉向王洛,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王洛,你隨少正回房歇息。今夜府中恐不安寧,待在少正身邊,莫要亂跑。”
    “是,老爺!”王洛連忙躬身應道,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微顫。
    風少正默默點頭,領著王洛退出前廳。穿過回廊時,頭頂那片倒懸之海投下的幽暗光影,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心頭。他思緒紛亂如麻。
    血神……
    這個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意識。那懸於九天、血袍翻卷如凝固血浪的身影,那漠然俯瞰眾生、視人命如草芥的姿態……為何如此熟悉?那撲麵而來的血腥與威壓,那操控血氣的詭異手段……強烈的即視感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將他拉回雙魚寨那煉獄般的記憶——血靈上人!那個以童男女為藥引、修煉邪功的魔頭!難道……他也隨著那場回溯雨,降臨到了這個世界?甚至……變得更加強大、更加肆無忌憚?
    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將雙魚寨的過往、血靈上人的威脅,盡數告知父親。然而,腳步在通往父親書房的岔路口頓住。
    母親在祠堂中低語的模樣浮現在眼前,那雙洞悉一切卻又飽含哀傷的眼眸,那句“佛祖會不高興”的告誡,如同無形的枷鎖,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舌尖輾轉著沉重的真相,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向父親吐露那個世界的秘密。這份承諾,此刻成了橫亙在他與父親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沉默鴻溝。
    他最終隻是沉默地轉身,帶著滿腹疑雲和沉重的步履,走向自己的院落。王洛緊跟在他身後,小小的身影在幽暗的回廊裏顯得格外單薄。
    前廳的喧囂與鐵血誓言漸漸遠去。風烈獨自在空寂的廳堂中佇立片刻,燭火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斜長而孤寂。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仿佛要驅散那份深藏的疲憊與憂慮。最終,他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向府邸深處那間香煙繚繞的祠堂。
    推開沉重的木門,沉水香的氣息撲麵而來。搖曳的燭光下,妻子依舊跪坐在蒲團上,背對著他,纖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中一株倔強的青竹。她手中的佛珠緩緩撚動,發出細微而規律的輕響,在這寂靜的空間裏,卻顯得格外沉重。
    風烈走到她身側,沒有跪拜,隻是靜靜站著,目光落在佛像悲憫垂目的金身上,又緩緩移向妻子低垂的眼睫。
    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疲憊與洞悉:
    “憐兒……”他喚著她的閨名,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裏回蕩,“這就是你所說的……‘因果’嗎?血海倒懸,邪神索命……這便是我們風家,或者說……你,要承受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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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撚動佛珠的手指驟然停住。
    那串溫潤的檀木珠子在她指間繃緊。她沒有回頭,隻是緩緩抬起眼簾,望向那尊仿佛洞悉一切、卻又沉默不語的佛像。燭光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片深不見底的哀傷與決絕。
    “烈哥……”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滿室的神佛,卻又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所有的一切……確係因我而起。”
    她微微側過臉,燭光勾勒出她蒼白而堅毅的側顏,“我日日焚香,夜夜誦經,向佛祖懺悔,所求非為自身解脫……”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隻願,將這滔天的因果孽債,盡數歸於我一身。一絲一毫……也莫要沾染到你,沾染到正兒,沾染到這風府上下無辜之人身上。”
    風烈猛地轉身,寬厚的手掌緊緊握住她單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微微吃痛。他眼中燃燒著熊熊火焰,是憤怒,是不甘,更是深入骨髓的疼惜:
    “我說過!”他的聲音如同悶雷,在祠堂裏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不怕!刀山火海,血海滔天,我風烈何曾懼過?隻要你我同心,正兒安好,這世間便沒有我扛不起的重擔!”
    女子身體微顫,終於緩緩轉過頭來。淚水早已蓄滿眼眶,如同斷線的珍珠,無聲地滑過她蒼白的臉頰,一滴,一滴,砸落在身下素淨的蒲團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她望著丈夫剛毅的臉龐,那眼中熾熱的情意幾乎要將她灼傷。
    她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輕輕覆上他緊握著自己肩膀的大手,聲音破碎,卻帶著泣血的深情: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怕……”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佛像慈悲的輪廓,“但是我怕……烈哥……因為我……我愛你啊……”
    最後三個字,輕若歎息,卻重逾千鈞。話音未落,一直強忍的悲慟終於決堤,她猛地撲入風烈懷中,壓抑的哭聲如同受傷的幼獸,在空曠的祠堂裏低低嗚咽。那串一直緊握的佛珠,終於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滾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珠子四散,如同他們此刻難以收拾的心緒與命運。
    風烈僵立著,感受著懷中妻子劇烈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浸透胸前的衣襟。他鋼鐵般的手臂緩緩收緊,將她緊緊擁住,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尊沉默的佛像,眼神複雜難辨——有憤怒,有心疼,有誓死守護的決絕,也有一絲麵對這所謂“因果”的無力與蒼涼。
    風少正房間內,燭火在燈罩裏不安地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在牆壁上。窗外,倒懸的血海投下幽暗詭異的紅光,透過窗欞,給屋內的一切蒙上了一層不祥的薄紗。沉默像沉重的鉛塊,壓在風少正和王洛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最終還是王洛忍不住了,他蜷縮在靠窗的矮凳上,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打破了死寂:“阿……阿正哥……那個……那個血神……”他咽了口唾沫,仿佛光是說出這個名字,就耗盡了全身力氣。
    風少正背對著他,站在書案前,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有些孤峭。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沉靜,卻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個字都像敲在冰冷的石板上,“應該就是血靈上人。”
    他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有震驚,有凝重,更有一絲宿命般的無奈。“沒想到……他竟然也過來了。”風少正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王洛猛地打了個寒噤,臉色更白了,他下意識地往風少正身邊縮了縮,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安全感。“那……那我們……”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不過有風將軍在!風將軍那麽厲害,剛才在前廳說的話多提氣!他看上去……比雙魚寨那個大當家侯烈,強了不知道多少倍!肯定……肯定能對付他的,對吧?”他急切地看著風少正,眼中充滿了對風烈的崇拜和對希望的渴求。
    風少正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翻湧著血光的倒懸海,眉頭緊鎖。“父親自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梟虎城的將士也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他承認道,但語氣並未輕鬆,“但是阿洛,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從天而降的血色水柱,那撕裂天空的威勢……照剛才的情景來看,血靈上人……或者說現在的‘血神’,比當初在雙魚寨時,要可怕得多。”他緩緩收回目光,落在王洛驚恐的臉上,聲音帶著一絲沉重的疑慮,“莫非……他真的在這方世界,成了所謂的……‘仙人’?”
    “仙人?!”王洛失聲驚呼,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那……那我們該怎麽辦啊?阿正哥……”他眼中充滿了無助,仿佛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眼前的風少正。
    風少正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湧。他走到王洛身邊,用力按了按少年單薄的肩膀,傳遞著一絲力量。“希望父親……真的能有辦法應對這已成‘血神’的血靈上人吧。”他的聲音帶著對父親能力的信任,卻也難掩那份深沉的憂慮。
    他不再多言,轉身走到書案前,從袖中緩緩取出了那封來自李宅、印著月季火漆的信箋。羊皮紙的信封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枚精致的月季火漆印如同一個沉默的謎題。
    “這不是你我眼下能處理的事。”風少正的聲音恢複了冷靜,帶著一種臨危決斷的沉穩。他用指尖輕輕摩挲挲著那枚火漆印,目光深邃,“我們先看看……二當家給我們寫了什麽。”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沿著火漆邊緣撬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隨著一聲輕微的“哢噠”聲,火漆印應聲而落。
    “如果能勸說她……”風少正一邊緩緩展開信箋,一邊低語,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勸說這位曾經的二當家‘月季’,如今的李府三小姐……去幫父親一同對抗血靈上人……”
    他的話音未落,目光已然落在了展開的信紙上。燭光跳躍,映照出紙上幾行清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
    風少正的瞳孔,在看清內容的瞬間,猛地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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