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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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的夏天,像被泡在溫水裏,慵懶而漫長。
    可這溫水,在八月流火的一天,被一匹快馬攪得天翻地覆。
    揚州來的信使,衝進馮府時,像一截被點燃了的炮仗,渾身都冒著焦灼的煙。
    “探花郎!林大人他……他怕是不行了!”
    那聲音,將花園裏乘涼的林黛玉,直接從藤椅上驚得站了起來。
    她手裏的團扇,“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
    隻剩下信使那句撕心裂肺的喊,在耳邊反複回響。
    “玉兒,別慌。”
    馮淵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像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魂。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臉上沒有半分波瀾,隻是那雙眼睛,深得像結了冰的潭。
    “猴三!”
    “小的在!”
    “備船,我們即刻去揚州。”
    林黛玉回過神,抓住馮淵的衣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夫君……我爹他……”
    “有我在。”
    馮淵沒有多餘的安慰,隻是握住她冰涼的手,將她拉進懷裏。
    他的懷抱,堅硬,卻讓她那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找到了一點憑依。
    船行如箭,劈開渾黃的江水。
    兩岸的景物,飛速地向後掠去,模糊成一片綠色的煙。
    林黛玉坐在船艙裏,一言不發,隻是怔怔地看著窗外。
    邢岫煙和甄英蓮陪在她身邊,一個為她添茶,一個為她遞上溫熱的布巾,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馮淵走了進來,坐在她對麵。
    “喝口水。”他將一杯溫茶,推到她麵前。
    林黛玉搖了搖頭。
    “吃點東西。”他又將一碟精致的糕點,推了過去。
    林黛玉還是搖頭。
    馮淵沒再勸,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許久,他才開口。
    “你怕了?”
    林黛玉的身子,震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著他,眼中蓄滿了淚,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我……”
    林黛玉的淚,終於決了堤。
    她撲進馮淵懷裏,放聲大哭,像個迷路的孩子。
    將這所有的不安,都哭了出來。
    馮淵沒有動,隻是任由她哭著,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等她哭累了,哭得睡著了,他才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在床榻上,為她蓋好薄被。
    邢岫煙走過來,輕聲道:“夫君,你也歇會兒吧。”
    “我不累。”馮淵走出船艙,站在船頭。
    江風吹起他的衣袍,他看著遠處那座若隱若現的城郭,眼神冷得像鐵。
    林如海。
    你最好,能撐到我來。
    林府,還是那座林府。
    可那股子死氣,卻比上次來時,濃了十倍。
    空氣裏,全是藥味,苦得讓人想吐。
    馮淵抱著還在熟睡的林黛玉,大步踏進府門。
    管家和一眾仆婦,早已哭成了一片。
    “姑爺!姑娘!你們可算回來了!”
    “老爺他……他一直在等你們啊!”
    馮淵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徑直衝向內院。
    臥房裏,光線昏暗。
    林如海躺在床上,像一具被抽幹了水分的枯骨,隻剩下一口氣,在胸口微弱地起伏。
    他聽見腳步聲,費力地睜開眼。
    當他看到馮淵,看到馮淵懷裏的林黛玉時,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才爆發出一點回光返照般的光亮。
    “玉……玉兒……”
    “爹爹!”
    林黛玉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從馮淵懷裏掙脫出來,撲到床邊。
    “爹爹!女兒回來了!女兒回來看您了!”
    “好……好……”林如海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兒的臉。
    那隻手,瘦得隻剩下皮包骨,在半空中,抖得厲害。
    林黛玉連忙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爹爹,您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林如海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轉過頭,看向馮淵。
    “你……過來……”
    馮淵走到床邊。
    “都……都出去……”林如海用盡全身的力氣,對屋裏的下人吩咐道。
    房門關上,屋裏隻剩下他們三人。
    林如海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看著馮淵,眼中是最後的,全部的托付。
    “馮淵……我林家……我玉兒……以後,就都靠你了……”
    “嶽父放心。”馮淵的聲音,沉穩如山。
    “我信你……”林如海的目光,又轉向林黛玉,眼中滿是化不開的疼惜。
    “你都快…及冠了,好像還沒取字吧。”
    “請嶽丈賜字。”
    “以後就叫馮…子…深…吧。”
    他說完這句,頭一歪,那隻還被林黛玉握著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爹爹——!”
    一聲淒厲的哭喊,劃破了林府上空,那片死寂的灰。
    林黛玉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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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如海的喪事,辦得很快,也很安靜。
    沒有大操大辦,沒有廣發訃告。
    馮淵以女婿的身份,一手操持了所有事宜。
    從入殮到下葬,不過三天。
    辦完喪事,馮淵便帶著林黛玉,和林如海的靈柩,回了金陵。
    林家的家產,田契,商鋪,還有那數不清的奇珍古玩,都裝了十幾艘大船,浩浩蕩蕩地,一並運了回來。
    回到馮府,馮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家裏所有人。
    書房裏,氣氛肅穆。
    馮淵坐在主位,林黛玉和邢岫煙,分坐他兩側。
    甄英蓮、馮房、猴三,則站在下首。
    “房叔。”
    “小的在。”
    “我過幾日,便要動身,去幽州上任。”
    “我走之後,這府內外的安全,就全交給你了。若有匪盜宵小,敢來滋事,不必報官,直接打死。”
    馮房的心,猛地一跳,連忙躬身。
    “小的明白。”
    馮淵的目光,又轉向邢岫煙和林黛玉。
    他從一個上了鎖的楠木箱子裏,取出兩摞厚厚的賬冊。
    一摞,是馮家的。
    另一摞,是林家的。
    “這是咱們家所有的家當。”
    他將賬冊,推到兩人麵前。
    “從今日起,這內宅的賬目,便由你們二人,共同掌管。”
    林黛玉看著麵前那堆積如山的賬冊,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不懂這些……”
    她從小到大,隻讀過詩書,何曾碰過這些俗物。
    邢岫煙拉過她的手,柔聲安慰。
    “妹妹別怕,有我呢。”
    “夫君信得過我們,我們便不能讓他失望。”
    她拿起一本賬冊,翻開,指著上麵的一行字,開始細細地,為林黛玉講解。
    林黛玉看著她,又看了看上首那個麵色沉靜的男人,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離別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馮淵隻帶了猴三一人,兩匹快馬,幾件換洗的衣物。
    輕車簡從,像個趕路的遊俠,不像個去上任的官。
    臨行前的晚上,他沒有去任何一個人的房裏。
    他一個人,在院子裏,練了一夜的刀。
    刀風,呼嘯。
    刀光,如雪。
    將他心裏的那點離愁別緒,都斬得粉碎。
    天亮時,他收刀回鞘。
    邢岫煙早已備好了熱茶和早飯。
    林黛玉則為他捧來一身嶄新的勁裝。
    甄英蓮紅著眼圈,將一個連夜繡好的,裝著平安符的荷包,塞進他手裏。
    三個女人,都沒有哭,也沒有多餘的話。
    她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馮淵換好衣服,吃完早飯。
    他走到院門口,翻身上馬。
    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家,和他家裏的三個女人。
    然後,他撥轉馬頭,再不回頭。
    “猴三,走了。”
    “得令!”
    “等等”
    這時,一個漢子騎著匹大馬進了巷子。
    “老子陪你去走走。”周梧猙獰的臉上露出笑容。
    “有勞師傅您了。”
    三匹快馬,兩前一後,絕塵而去。
    馬蹄聲,踏碎了金陵城清晨的寧靜,也踏上了一條,通往屍山血海的,未知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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