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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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剛蒙蒙亮,一股風卷著沙礫,從營房的破洞裏灌了進來。
賈璉是被活活吹醒的。
他蜷縮在肮髒的草堆裏,渾身的骨頭縫都在叫囂著疼痛。昨日被牛繼宗那一腳踹中的胸口,如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針紮似的劇痛。
絕望,像一塊冰冷黏膩的苔蘚,爬滿了他的五髒六腑。
他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頭頂漏風的茅草,一動不動。
死了,或許更好。
這個念頭,像一顆毒草的種子,在他荒蕪的心田裏,悄然發了芽。
就在這時,營帳的簾子被人粗暴地掀開。
“都給老子起來!大帥要見你們!”
幾個親兵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手裏的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響聲。
賈璉等人像是被驚嚇的牲口,連滾帶爬地站起身,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走向中軍大帳。
大帳之內,溫暖如春。
牛繼宗正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大椅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慢條斯理地喝著。
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被押進來的這幾個形容鬼魅的囚徒。
賈璉跪在冰冷的地上,頭顱深深地埋下,不敢去看那張讓他希望破滅的臉。
空氣安靜得可怕,隻有牛繼宗喝茶時發出的輕微聲響,以及帳外獵獵作響的風聲。
許久,牛繼宗才將喝空的銅碗重重放在案幾上。
“抬起頭來。”
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賈璉等人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牛繼宗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他們每個人肮髒的臉上刮過,最後停留在賈璉身上。
“你們賈家,是自作孽。”
“皇上仁慈,隻誅首惡,留了你們這些人的狗命,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本帥與你父雖有舊交,但國法軍紀,大於私情。本帥不可能為了你們幾個廢物,去冒犯天威。”
這一番話,將賈璉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碾碎。
他趴在地上,渾身篩糠般地顫抖。
就在他以為等待自己的是更殘酷的折磨時,牛繼宗的話鋒卻猛地一轉。
“不過……”
他拖長了聲音,像是在欣賞獵物垂死前的掙紮。
“念在你們祖上曾為國立功的份上,本帥,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機會?
賈璉等人猛地抬起頭,死灰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牛繼宗的臉上,露出一抹殘酷的笑意。
“一個……洗刷罪孽,重新做人的機會。”
他站起身,踱到幾人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從今日起,你們不再是囚犯。”
“你們,是我涼州大營的兵。”
“你們身上的罪,你們家族的恥辱,都要用血和汗,在這片沙場上,一點一點地洗幹淨!”
“什麽時候,你們能像個真正的爺們一樣,死在衝鋒的路上,你們的罪,才算贖清了!”
“聽明白了沒有!”
最後一聲,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賈璉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砸得暈頭轉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跟著磕頭。
“謝……謝大帥!謝大帥!”
無論這是什麽,總比當個任人宰割的閹奴要強!
牛繼宗冷哼一聲,對著帳外的親兵喝道。
“帶下去!交給張校尉,讓他好生‘操練’!什麽時候練出個人樣,什麽時候再來見我!”
“是!”
親兵們如狼似虎地將他們拖了出去。
等待他們的,卻不是想象中的兵營,而是一片遍布著沙石和障礙物的操場。
一個滿臉橫肉,身材壯碩如鐵塔的校尉,正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他們。
“大帥有令,要讓你們脫胎換骨。”
張校尉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容猙獰。
“咱們這兒的規矩簡單。想吃飯,就得幹活。想活命,就得聽話。”
他指著不遠處一堆小山似的巨大圓木。
“看見那些了麽?兩人一組,把它給老子扛到那邊山坡上,再扛回來。天黑之前,跑不完二十趟的,沒飯吃!”
賈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臉都白了。
那圓木,每一根都比他的腰還粗,沉重無比,別說扛著跑,就是挪動一下都費勁。
“還愣著幹什麽?想挨鞭子麽!”
張校尉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濺起一片沙塵。
眾人一個激靈,不敢再有遲疑,紛紛衝了過去。
賈璉和一個同樣來自京城的罪囚劉之分到了一組。兩人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將那根圓木抬離地麵。
木頭上粗糙的樹皮和尖刺,瞬間就紮進了他們的肩膀,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走!”
賈璉咬著牙,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肩膀上的重量,壓得他脊椎都在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
汗水混著血水,流進眼睛裏,又澀又痛。
肺部像個破了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他看到身邊有一組人,因為體力不支,摔倒在地,那沉重的圓木滾下來,正砸在一個人的腿上,那人當場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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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監工的兵痞隻是冷漠地走過去,一腳將他踹開。
“廢物!拖下去!”
沒有人同情,沒有人憐憫。
在這裏,他們不是人,隻是會喘氣的工具。
賈璉的腦子,漸漸變得麻木。
榮國府的富貴,鳳姐兒的嬌嗔,平兒的溫柔……那些曾經構成他整個世界的畫麵,此刻都變得無比遙遠,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他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肩膀上鑽心的疼痛,和腳下沉重的步伐。
不能停。
停下來,就是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完第一趟的,隻記得當他們將圓木放回原處時,整個人都虛脫了,直接癱倒在地,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可那張校尉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起來!繼續!”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背上。
劇痛,反而激起了一絲凶性。
賈璉用手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雙桃花眼裏,曾經的輕浮和風流,早已被一種野獸般的、為了活下去的狠戾所取代。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劉之,沙啞地嘶吼道。
“走!”
活下去。
像狗一樣,也要活下去。
遠處,中軍大帳的門口,牛繼宗負手而立,冷漠地看著操場上那幾道掙紮的身影,眼神裏沒有絲毫波瀾。
他要的,不是幾個能打仗的兵。
他要的,是徹底碾碎這些公侯子弟身上最後一絲屬於“人”的尊嚴,讓他們變成隻知服從的野狗。
隻有這樣,當他日後需要一些“髒活”有人去做時,這些狗,才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咬斷敵人的喉嚨。
至於他們的死活,他從不在意。
……
神京,薛家宅邸。
一場夏雨過後,天氣愈發涼了。
院子裏的石榴樹,葉子已經鬱鬱蔥蔥。
一輛青呢布的馬車,停在了宅邸門前。
車簾掀開,先下來一個穿著月白色長衫,麵容清俊,舉止斯文的年輕男子。
他正是從金陵趕來的,薛寶釵的堂弟,薛蝌。
隨後,丫鬟小螺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身披橙黃鬥篷的少女下了車。
那少女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生得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雙眼睛,靈動中又帶著一絲不諳世事的純真。
正是薛蝌的親妹妹,薛寶琴。
兄妹二人剛一進門,薛姨媽便迎了出來,一把握住薛寶琴的手,眼圈先紅了。
“我的兒,可算把你們給盼來了!”
“路上辛苦了吧?快進來,快進來暖和暖和!”
薛蟠和薛寶釵也跟在後麵,一番見禮寒暄,自不必說。
薛姨媽拉著薛寶琴,左看右看,臉上滿是疼愛。
“瞧瞧我們琴丫頭,越發出落得像個仙女了。這一路上,沒受什麽委屈吧?”
薛寶琴靦腆地笑了笑。
“勞伯母掛心,一路上有哥哥照應,都還好。”
晚飯過後,薛姨媽便將薛寶琴單獨叫到了自己的房裏,屏退了下人。
暖閣的炕上,薛姨媽拉著寶琴的手,歎了口氣
“隻是……如今不比往日了。”
“咱們家,還有賈家王家……都遭了難。這梅家雖是讀書人家,可越是這樣的人家,越是看重門第名聲。”
“你嫁過去,不比在自己家裏。凡事,都要忍,都要讓。要孝順公婆,要體貼丈夫,要把自己放得低低的,才不會被人拿捏住錯處,知道嗎?”
這番話,早已不是尋常人家嫁女前的叮囑,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生存告誡。
薛寶琴年紀雖小,卻也冰雪聰明,隱約聽懂了姨媽話裏的艱難,清澈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不安。
她輕輕點了點頭。
“寶琴記下了。”
而在另一邊的書房裏,氣氛則要凝重得多。
薛蟠、薛寶釵、薛蝌三人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桌上的茶水,已經漸漸涼了。
薛蟠是個直腸子,憋不住話。
“蝌兄弟,你也別跟哥哥繞彎子了。琴妹妹這門親,到底還有幾分把握?那梅家,如今是個什麽態度?”
薛蝌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上麵並不存在的浮沫,動作斯文,卻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疏離感。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開口。
“兄長此言差矣。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豈是‘把握’二字可以度量的?”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如今,天時已變,地利有損,唯餘‘人和’二字,尚可一搏。”
薛蟠聽得一頭霧水,煩躁地擺了擺手。
“說人話!我聽不懂你這些酸文假醋的!”
薛寶釵清冷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薛蟠的焦躁。
“哥哥,蝌兄弟的意思是,婚約還在,但梅家那邊,恐怕已經心生退意。如今主動權,不在我們手裏。”
她看向薛蝌,目光沉靜如水。
“蝌兄弟,你這次上京,想必不止是為了這門親事吧?南邊的生意,可是出了什麽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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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讚許地看了自己這位堂姐一眼。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他放下茶杯,微微歎了口氣。
“姐姐果然慧眼如炬。”
“賈府王府一倒,看似與我們江南薛家無幹。然,大樹傾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往日裏,我們薛家的招牌,靠的是皇商的體麵,更是背後有國公府的威勢。如今,這威勢成了累贅。那些與我們有生意往來的,要麽是避之唯恐不及,要麽是趁機落井下石。南邊的幾處綢緞莊和米鋪,賬麵上看著還行,實則……已是外強中幹,資金周轉,難以為繼了。”
他這番話,終於讓薛蟠也聽白了臉。
薛寶釵的心,則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這麽猛。
薛蝌看著堂兄堂姐的臉色,繼續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
“所以,琴妹妹的婚事,便成了我們薛家眼下,唯一可見的一步活棋。”
“梅翰林雖官職不高,卻是清流一脈,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若能結下這門親,於我們薛家而言,不啻於在驚濤駭浪中,尋到了一處可以暫時避風的港灣。”
“此,便是‘人和’之關鍵。”
書房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薛寶釵端坐在那裏,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茶杯。
她看著眼前這位侃侃而談的堂弟,心裏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冠冕堂皇,都是為了家族,為了妹妹。
可那斯文儒雅的表象之下,藏著的,卻是最冰冷、最現實的算計。
他不是來求助的。
他是帶著他唯一的籌碼——他的親妹妹,來京城這場更大的賭局裏,尋找一個新的靠山,或者說,一個新的買家。
而梅家,隻是他選中的第一個目標而已。
他們這些僥幸逃出來的人,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掉進了另一個更加廣闊,也更加殘酷的鬥獸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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