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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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的午後,陽光難得慷慨地灑滿客廳,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大片溫暖的光斑,連空氣中那些屬於沈清許的冷冽氣息,似乎都被烘烤得淡薄了些。林未晞盤腿坐在客廳地毯上,靠著巨大的沙發,麵前攤開著她的速寫本,畫筆在紙麵上沙沙作響,捕捉著窗外流動的雲影。這是她在這座“冰窟”裏,難得感到一絲鬆弛的時刻。
    門鈴就在這時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滿室的靜謐。
    林未晞有些訝異地抬起頭。沈清許今天一早就去了公司,這個時間,會是誰?她放下畫筆,走到門禁對講前,屏幕上出現了一張陽光俊朗、帶著爽朗笑容的臉。是陸星辰。林未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注入了鮮活的光彩。陸星辰是她黯淡青春裏為數不多的暖色,是孤兒院裏一起長大的“哥哥”,是無論她身處何種境地都會無條件站在她這邊的人。在這種被契約和規則束縛得幾乎窒息的環境裏,他的到來,像一陣來自外部自由世界的風。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開門鍵。
    幾分鍾後,電梯門打開,陸星辰拎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印著某家知名零食品牌lo的大紙箱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與這奢華精致的環境格格不入,卻自帶一種蓬勃的朝氣。
    “晞晞!”他看到林未晞,笑容更加燦爛,露出潔白的牙齒,幾步就跨了進來,很自然地想給她一個擁抱的姿勢。
    林未晞笑著側身避開,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麽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給你個驚喜啊!”陸星辰晃了晃手裏的箱子,目光快速而隱晦地掃過這間過於寬敞和冷清得不像人住的公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明朗,“看你上次說這邊買東西不方便,給你囤了點糧草。都是你愛吃的,薯片、果凍、巧克力……還有這個!”他從箱子裏掏出一套包裝精美的專業級彩色墨水,“路過畫材店看到的,感覺你會喜歡。”
    “星辰哥!”林未晞看到那套墨水,眼睛更亮了,那是她惦記了很久卻一直沒舍得買的牌子。這種被記得、被了解的感覺,讓她心頭暖融融的。她接過箱子,確實很沉,“你買這麽多幹嘛呀,太破費了。”
    “跟我還客氣什麽。”陸星辰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熟稔自然,“你一個人在這邊……總之,別虧待自己。”他的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疼惜和擔憂。
    “快進來坐吧,”林未晞抱著箱子,側身讓他進來,語氣輕快,“我給你倒杯水。”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轉身去廚房,在她因為陸星辰的到來而自然流露出那份毫無防備的熟稔和欣喜時,公寓大門入口處的陰影裏,一個高挑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將方才那短暫卻刺眼的一幕,盡收眼底。
    沈清許回來了。因為一份遺漏在家需要緊急簽署的文件。
    她站在玄關的暗處,像一座突然降臨的冰山,周身散發著比平時更低的寒氣。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針,先是落在陸星辰那隻剛剛揉過林未晞頭發、此刻還懸在半空的手上,然後緩緩掃過林未晞臉上那尚未褪去的、真實而燦爛的笑容——那是她從未在她麵前展露過的輕鬆與歡欣。
    最後,她的視線定格在林未晞懷中那個碩大的、印著幼稚零食圖案的紙箱,以及她拿著那套彩色墨水時,眼中閃爍的、毫不掩飾的驚喜。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陽光依舊明媚,卻仿佛再也照不進沈清許周身那片驟然形成的、無形的冰冷區域。
    不速之客的到來,不僅帶來了零食和畫材,更帶來了一種沈清許領域被外來者侵入的、尖銳而陌生的不適感。而林未晞麵對來客時那截然不同的狀態,則像一根細小的刺,悄無聲息地,紮進了某塊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地帶。
    林未晞並未察覺玄關處那片驟然降低的氣壓。她抱著沉重的零食箱,像隻囤積過冬糧食的小鬆鼠,有些吃力地挪動腳步,臉上還帶著未散的笑意,對陸星辰說:“這邊,陽台視野很好。”
    她引著陸星辰走向與客廳相連的寬敞陽台。這裏擺放著幾張設計感極強的戶外沙發和一張小幾,是這間公寓裏唯一能直接感受到陽光和微風的地方。
    陸星辰跟著她走出去,午後的陽光瞬間將他籠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看著林未晞將箱子放在小幾旁,然後熟門熟路地去角落的嵌入式小冰箱裏拿出兩瓶礦泉水。她遞給他一瓶,自己擰開另一瓶,喝了一小口,動作自然隨意。
    “這裏……還好嗎?”陸星辰接過水,沒有喝,目光掃過陽台外壯觀卻冰冷的城市天際線,又落回林未晞臉上,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他指的是她和沈清許的“婚姻”,以及這個像星級酒店套房多過於像家的環境。
    林未晞靠在陽台欄杆上,微風拂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笑了笑,那笑容在陽光下有些透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複雜:“挺好的,很……安靜。”她避重就輕,不想讓陸星辰擔心。
    “安靜?”陸星辰挑眉,顯然不信,“你以前可是在孤兒院都能把房頂掀翻的。”他試圖用玩笑驅散那份他感知到的微妙壓抑。
    這句話像是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林未晞也笑了起來,開始和他回憶起小時候在孤兒院的種種趣事——如何偷偷爬樹摘果子被院長媽媽罰站,如何在文藝匯演上把台詞忘得一幹二淨隻能傻笑,如何一起省下零花錢去買路邊攤的烤紅薯……
    那些遙遠而鮮活的記憶,帶著陽光和塵土的氣息,與此刻陽台上的暖融交織在一起。林未晞笑得眉眼彎彎,時不時因為陸星辰誇張的形容而輕捶他一下,語氣裏是全然放鬆的嬌嗔和吐槽。那是屬於他們共同世界的語言和默契,密不透風,外人難以介入。
    而在客廳與陽台連接的陰影處,沈清許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她手中拿著那份折返來取的緊急文件,紙張的邊緣被她無意識攥得有些發皺。她的目光,穿透玻璃門,牢牢鎖在陽台上那兩個被陽光鍍上金邊、談笑風生的身影上。
    林未晞臉上那種毫無陰霾的、燦爛的笑容,像一根細小的針,反複刺紮著她的視覺神經。她看到陸星辰說話時,身體會下意識地傾向林未晞;看到林未晞被逗笑時,會自然地捂住嘴,眼角眉梢都流淌著輕鬆和快樂;看到他們之間那種無需言語就能彼此理解的、旁若無人的氛圍……
    這種氛圍,是她和林未晞之間從未有過的,也不可能有的。
    她聽到隱約傳來的、林未晞清脆的笑聲,像風鈴一樣敲打在這片寂靜的空間裏,卻隻讓她覺得格外刺耳。原來她也是會這樣笑的,會這樣毫無負擔、神采飛揚地笑。
    沈清許的唇線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她周身的寒意幾乎要實質化,讓剛從廚房倒了水出來的傭人李姨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不敢靠近。
    她看著陸星辰遞給林未晞一包她從未允許出現在家裏的、所謂的“垃圾食品”,看著林未晞接過去,拆開,毫無顧忌地吃了起來,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像隻滿足的小倉鼠。
    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般的情緒,在她素來平靜無波的心湖裏翻湧。她說不清那是什麽,隻覺得陽台上的陽光過於刺眼,那笑聲過於喧鬧,那幅“歲月靜好”的畫麵,過於……礙眼。
    她本該拿了文件就立刻離開,公司還有緊急會議等著她。
    但她的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她就這麽站在陰影裏,像一個局外人,冷冷地旁觀著屬於別人的溫暖和快樂。那份被她攥在手裏的文件,邊緣已然留下了清晰的折痕。
    陽台上的歡聲笑語,如同一場熱鬧的舞台劇。而觀眾,唯有她一人。置身於這片冰冷的黑暗中。
    陽台上的笑聲如同退潮的海水,漸漸平息。陸星辰看了看時間,雖然不舍,但還是站起身:“行了,不打擾你了。看你這邊……環境還行,我也就稍微放心點了。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別自己硬扛。”他語氣裏的擔憂依舊清晰可辨。
    林未晞將他送到門口,心中因為故人的到來和短暫的快樂而充盈著的暖意尚未散去。“知道啦,星辰哥,你路上小心。”
    送走陸星辰,關上厚重的公寓大門,將那束外界的陽光與鮮活徹底隔絕。林未晞臉上輕鬆的笑容還未完全斂起,一轉身,卻險些撞上一個近在咫尺的身影。
    她嚇了一跳,心髒猛地漏跳一拍。
    沈清許就站在她身後,不到半步的距離。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又在這裏站了多久?林未晞完全不知道。她就像一道悄無聲息的影子,驟然出現在光線轉換的明暗交界處。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陸星辰帶來的、屬於外界的陽光氣息,但瞬間就被沈清許周身那強大而冰冷的低氣壓吞噬、覆蓋。她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西裝外套還帶著室外的微涼,眼神更是寒冽如冰,直直地刺向林未晞。
    “他是誰?”三個字,從她薄唇間吐出,音調比平時更低,更沉,沒有什麽明顯的起伏,卻像裹挾著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將林未晞包裹,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林未晞對上她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湧著某種難以言喻暗流的眸子,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背脊抵在了冰涼的門板上。她從未見過沈清許這樣的眼神,銳利、審視,帶著一種幾乎要將她穿透的壓迫感,還有一絲……她無法理解的、隱晦的慍怒。
    “他……他是我朋友,陸星辰。”林未晞的聲音因為突如其來的緊張而有些幹澀,她下意識地解釋,仿佛做錯了什麽事,“我們從小在孤兒院一起長大,他就像我哥哥一樣……”
    “哥哥?”沈清許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調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她向前逼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近到林未晞能清晰地看見她眼底自己有些驚慌的倒影,能感受到她呼吸時帶起的、帶著冷香的氣流。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緩緩掃過林未晞還微微泛著紅暈的臉頰——那是方才歡笑留下的證據,最終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抿起的唇瓣上。
    “所以,他可以隨便進出這裏?”沈清許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個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地,“可以給你帶這些……”她的視線掠過被林未晞放在玄關櫃子旁的那個碩大零食箱,眼神裏閃過一絲明顯的嫌惡,“……垃圾食品?”
    林未晞被她話語裏的冷意和隱含的指責刺傷了。她攥緊了手指,試圖為自己,也為陸星辰辯解:“他隻是來看望我,擔心我……那些零食,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心意?”沈清許的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任何溫度,反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林未晞,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你是沈太太,不是那個需要靠別人塞零食來關心的孤兒院女孩。”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林未晞內心最敏感、最自卑的角落。她的臉色瞬間白了白,眼眶不受控製地泛起一絲酸澀。
    她看著沈清許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臉龐,一種混合著委屈、憤怒和無力感的情緒在胸腔裏翻湧。她想反駁,想告訴她陸星辰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想問她憑什麽這樣定義她和朋友之間的關係。
    但契約的條款,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她的喉嚨。她隻是沈清許用錢“買”來的、為期一年的“合作對象”,她有什麽資格去質問金主?
    最終,她隻是低下了頭,將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壓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沈清許看著她驟然低垂下去的頭顱,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纖細脆弱的脖頸,那雙深邃眼眸中的冰冷風暴似乎凝滯了一瞬。但最終,她什麽也沒再說。
    她隻是深深地看了林未晞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然後轉身,拿起之前被她放在玄關台麵上的文件,邁著依舊從容卻比平時更顯冷硬的步伐,離開了公寓。
    大門再次合上。空蕩的玄關處,隻剩下林未晞一個人,和那個巨大的、此刻顯得無比刺眼的零食箱。空氣中,似乎還回蕩著沈清許那句冰冷的“他是誰?”,以及那句更傷人的“沈太太”的身份提醒。
    陽光透過窗戶,卻再也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那句問話,像一根刺,紮進了她們原本就脆弱的關係裏,也紮進了林未晞的心裏。而空氣中彌漫的那股陌生的、冰冷的慍怒,究竟源於被冒犯的領地意識,還是……別的什麽?
    林未晞靠在門板上,茫然地想著,卻得不到答案。
    陸星辰帶來的那箱零食,最終還是被林未晞默默地拖回了自己的客房,塞在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裏,像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沈清許那句冰冷的“沈太太”和“垃圾食品”的評判,如同在她心頭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寒霜。接下來的半天,她都過得有些懨懨的,連畫畫的興致都提不起來,隻是蜷在客房的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心裏空落落的。
    傍晚時分,玄關處傳來密碼鎖開啟的輕微“滴滴”聲。是沈清許回來了。
    林未晞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豎起了耳朵,卻不敢出去迎接。她聽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比平時似乎更沉,更慢,在客廳裏停留了片刻,然後走向了主臥的方向
    沒有質問,沒有交談,仿佛下午那場不愉快的插曲從未發生。但這種沉默,比直接的衝突更讓人不安。
    然而,這種沉默並未持續太久。
    第二天是周日。林未晞睡到自然醒,推開客房的門,準備去廚房倒杯水時,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客廳裏,那張寬敞的黑色岩板島台上,昨天還空蕩蕩的地方,此刻幾乎被堆滿了!
    各種各樣的紙袋、禮盒,如同小山般堆積起來,幾乎要淹沒島台原本冷硬的線條。那些包裝極其精美,燙金的lo無聲地彰顯著它們不菲的身價。有頂級的進口有機食品品牌,包裝簡約而富有質感;有聞名全球的甜品店標誌性禮盒,絲帶係得一絲不苟;還有一些林未晞隻在時尚雜誌上見過的、專門做健康輕食的高端品牌……
    琳琅滿目,種類繁多,從堅果果脯到巧克力糖果,從手工曲奇到低卡蛋白棒,甚至還有幾盒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裝著凍幹水果和酸奶塊的能量棒。
    這……這是什麽情況?林未晞怔怔地走過去,手指拂過那些冰涼而昂貴的包裝紙,心裏充滿了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隱隱的、不敢去深想的猜測。
    就在這時,沈清許從主臥走了出來。她已經換好了衣服,依舊是一身剪裁利落的休閑西裝,神色平靜,仿佛島台上那座突兀出現的“零食山”與她毫無關係。
    她走到島台邊,隨手拿起一盒包裝極其精美的、來自比利時的手工巧克力,目光淡淡地掃過林未晞臉上尚未褪去的驚愕,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天氣很好:
    “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她將巧克力盒子放下,發出輕微的“叩”聲,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客房的方向——那裏藏著陸星辰送來的那箱“垃圾食品”,“就都買了點。”
    就都買了點……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配上這幾乎能開一家高端零食店的規模,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近乎霸道的反差。
    林未晞的心髒猛地一跳,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她是因為昨天陸星辰送來的那箱零食?!
    這不是關心,這更像是一種……宣示。用一種更高級、更昂貴、更符合她沈清許身份和標準的方式,強勢地覆蓋掉別人留下的痕跡,重新劃定她的領地和她“所屬物”的消費層級。
    沈清許沒有再看林未晞,也沒有等待她的回應或感謝。她轉身走向咖啡機,如同完成了一項日常任務,開始準備她早上的黑咖啡。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那些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金錢和精致氣息的禮盒上,反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它們看起來如此完美,如此符合“沈太太”應有的格調。
    可林未晞站在這一片“饋贈”之中,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反而有一種被無形的繩索更緊地捆綁住的窒息感。她看著沈清許背對著她、專注於咖啡的冷漠側影,又看了看這滿桌的、她可能一年都吃不完的昂貴零食。
    這份“禮物”,不像關懷,更像是一道無聲的、用金錢堆砌而成的壁壘。
    它在清晰地告訴她:你的一切,都應由我來給予。別人的“心意”,不值一提,也……不被允許。
    空氣裏,彌漫著咖啡的苦澀香氣,和那些未拆封零食包裝袋散發出的、混合的、冰冷而複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