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心有劍 當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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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宴的喧囂與浮華,終究被東垣禁地永恒的死寂所吞沒。那座曾光華萬丈的青銅巨塔,在眾人身後逐漸黯淡,最終化作鉛灰色天幕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星火,仿佛從未有過那般鼎沸的人聲與張揚的劍意。
荊黎獨坐在一座孤峭的山崖之巔。
身下是萬丈深淵,深淵之下是翻湧不休,濃鬱得如同實質的墨色死氣。崖壁在死氣的侵蝕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寸草不生。這年輕的劍仙沒有運功抵禦,任由那冰冷刺骨,夾雜著亡魂低語的陰風,吹拂著身上的青衫,獵獵作響。
一雙曾經在宴會上平靜無波的眼眸,此刻終於卸下了所有偽裝,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與疲憊。那份茫然,並非因為徐鬱的挑釁,也非因為褚隋的戰書,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源自道心的困惑。
李玉姝決絕離去的背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張蒼白卻倔強的臉,與三百年前那個衣衫襤褸、滿身血汙,卻依舊死死抱著一柄破劍不肯鬆手的黑衣少年,在記憶的長河中交疊、重合。最終,這兩道身影都化作了胸口一股沉甸甸的,揮之不去的鬱結之氣。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無聲無息,如同雪花飄落山岩。
一襲紅衣的東方紅燭在荊黎身旁坐下,學著荊黎的樣子,將雙腿垂在深不見底的崖邊,任由裙擺在風中搖曳。那雙清冷的眸子,同樣投向了那片比夜色更加深沉,連天門境修士的神識都無法完全穿透的禁地核心。
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山風在嗚咽。
許久,還是東方紅燭先開了口,那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像是山巔萬年不化的冰雪,卻在這死寂的夜裏,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安寧。
“在想什麽?”
荊黎沉默了更久,久到東方紅燭都以為等不到回答,隻會這樣一直枯坐到天明。
那年輕的劍仙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崖下的風霜打磨過:“我在想一個人。”
荊黎沒有看身旁的紅衣女子,目光依舊失焦地望著遠方那片化不開的黑暗,仿佛在對那片黑暗傾訴,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很多年前,剛來禁地闖蕩的時候,認識的一個修士。名叫陳七,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人,也和名字一樣普通。”
“普通得……就像這禁地裏隨處可見的一塊頑石。無資質,無師承,更沒有半分道運。辛辛苦苦修行了快兩百年,才勉強摸到歸海境的門檻,一身靈氣駁雜不堪,用的法劍還是從一處上古戰場遺跡裏撿來的,鏽跡斑斑。”
荊黎的思緒飄回了那段崢嶸又狼狽的歲月,那時的自己,也不過是個剛剛踏入玄心境,處處碰壁的毛頭小子。
“我認識陳七的時候,他正在被三隻屍傀追殺,狼狽得像條狗。我順手幫著解了圍,那家夥千恩萬謝,非要把身上唯一值錢的一瓶丹藥送我。那丹藥品質差得可憐,雜質比藥力都多,我當然沒要。”
“後來,我們結伴走了一段路。那個陳七話很多,總是跟我吹噓年輕時在宗門裏的光輝事跡,說曾經也是個天才,隻是運氣不好。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分食一隻烤焦的妖獸腿,他一邊啃著,一邊看著天上的鉛雲,忽然跟我說了一句話。”
荊黎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有些自嘲的弧度。
“陳七說,‘荊黎兄弟,你說,咱們這些人拚死拚活地上了山,修了道,求個長生,與天爭命。可我怎麽總覺得,到頭來,還是和凡俗世間那些在泥濘裏打滾的普通人,沒什麽兩樣呢?依舊要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資源爭得頭破血流,依舊要看那些大人物的臉色過活,依舊是……朝不保夕。’”
東方紅燭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清冷的眼眸中,映著遠方黑暗裏偶爾閃過的一絲幽光。
荊黎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些:“後來,我們分開了。再聽到陳七的消息,是半年之後。那修士死了。為了搶奪一株能穩固道基的靈草,誤入了一座妖城的地盤。被那座妖城的城主,當成了血食點心,一口給吞了。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到死,這片偌大的禁地,都沒有留下半點與那人有關的痕跡。沒有一句話,沒有一件事,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就像一塊石頭被扔進了大海,連一圈漣漪都沒能蕩起,就那麽……歸於塵土了。”
荊黎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
“每次想到陳七,想到李玉姝,我這心裏,就憋屈得慌。”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憋屈不是為我自己。我荊黎,天生劍胚,身負古仙傳承,劍術也算登堂入室,天下十宗的頂尖天才,我也敢碰上一碰。我不該有這種情緒的,這會影響我的劍心。”
是啊,一個站在雲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為何會為了一個萍水相逢,早已化作塵埃的庸碌之輩,為了一個道途無望,黯然離去的故人,感到如此刻骨的憋屈?這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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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紅燭依舊沉默。這位紅衣女子隻是陪著荊黎,安安靜靜地看著夜幕裏那片更為深邃、更為恐怖的禁地山河,任由山風吹亂發絲,吹動紅衣。
就在荊黎以為不會再有回應的時候,東方紅燭卻忽然問道:“那個陳七,有劍嗎?”
荊黎一愣,下意識地回答:“有,就是那柄撿來的破劍。”
“用劍了嗎?”
“用了。我聽說,直到被吞噬的最後一刻,那人依舊握著那柄劍。”
“那妖城城主,是什麽境界?”
“好像是……化虛境大妖。”
東方紅燭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崖上的風,似乎更冷了。
許久,許久。就在荊黎心中的那股憋屈快要將道心淹沒時,東方紅燭終於再次開口了。
沒有長篇大論的勸解,也沒有溫柔體貼的安慰,東方紅燭隻是轉過頭,那雙清亮如寒夜星辰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荊黎。
東方紅燭說了很多,語速不快不慢,清冷的聲音裏,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這位女子似乎是將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言語,所有感悟,一股腦地全都抖落了出來。但說到最後,其實就一個意思。
“若是不順我心,那就打唄!”
東方紅燭的聲音,在這一刻,竟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鋒銳,如同一柄塵封已久的神劍,悍然出鞘!那鋒芒,瞬間劈開了荊黎心中所有的迷惘與鬱結!
“凡人也好,修士也罷,這世道本就不公。有人生來便是真龍,有人落地隻是螻蟻。你為螻蟻不平,為頑石不甘,覺得憋屈?”
“這股憋屈,不是你的心魔,是你劍心的回響!”
“你的劍,在告訴你它想做什麽!它在為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而鳴不平!你卻要用所謂的‘道理’和‘境界’去壓製它,禁錮它?”
“心有劍而不得出,還做什麽勞什子的劍仙!”
最後一句,如洪鍾大呂,在荊黎的識海中轟然炸響!
是啊!
心有不平,劍為何不鳴?
眼見不公,劍為何不出鞘?
為故人憋屈,為陌路人憋屈,為這天地間所有身不由己,在泥濘中掙紮的螻蟻而憋屈……這股憋屈,不正是劍心最本真,最炙熱的呐喊嗎?!我輩劍修,修的不就是一口快意恩仇,滌蕩不平的氣嗎?!
荊黎猛地深呼吸一口氣,胸中那股積鬱已久的鬱結之氣,隨著這一口氣盡數吐出,竟化作了一道穿雲裂石的淩厲劍嘯,聲震四野,衝散了眼前大片的死氣濃霧!
荊黎轉過頭,看向身旁的紅衣女子。那張俊朗的臉上,一掃先前的陰霾,重新綻放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燦若星辰。
“好嘞!”
一個詞,幹脆利落。
然後,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山崖上的氣氛,卻已截然不同。先前是死寂,現在,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荊黎撓了撓頭,覺得有些事情還是得說清楚,便看著東方紅燭,有些局促地開了個頭:“那個……關於青炎門那個李玉姝的事情……其實……”
話還沒說完,東方紅燭卻猛地站起身,幹脆利落地打斷了荊黎。
“走了。”
那道紅色的身影看也沒看荊黎一眼,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不想聽。”
話音未落,人便真的走了。紅影幾個閃爍,便消失在了山崖的另一頭,隻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和依舊在風中微微飄蕩的三個字,以及一個徹底石化在原地的荊黎。
荊黎一個人待在原地,張著嘴,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滿臉的不知所措。
……
不遠處,一團看似平平無奇的雲霧之中。
柳相與趙家樹兩人,正不約而同地摸著下巴,麵前懸浮著一麵由水汽構成的鏡子,“鏡中花”的神通,正清晰無比地映照著山崖上發生的一切,連聲音都分毫不差。
一隻神駿異常的黑紋金雕蹲在柳相的肩頭,一雙鷹眼瞪得溜圓,看得津津有味。
眼看著東方紅燭就這麽拂袖而去,留下荊黎一個在風中淩亂,黑紋金雕最先忍不住,嘎嘎怪笑起來:“笨!真是個笨蛋!到嘴的鴨子……不對,到手的媳婦都能給氣跑了!換做是本大爺,早就撲上去了!”
柳相也是氣得都笑了,伸手彈了一下金雕的腦袋。
“你懂個屁。”
柳相搖著頭,臉上卻也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笨腦子還能有女子喜歡,真是奇了怪哉!孤男寡女,月黑風高,多好的氣氛!天時地利人和,這要不發生點什麽,都說不過去!”
趙家樹在一旁深以為然地連連點頭,臉上滿是痛心疾首,仿佛比自己錯失了機緣還要難受:“先生,荊黎這……這可怎麽辦才好?眼看著就要煮熟的鴨子……”
“什麽鴨子,會不會說話。”
柳相瞪了趙家樹一眼,隨手揮散了水鏡,“兒孫自有兒孫福,荊黎自己的情債,自己慢慢還去。做先生的什麽都可以教,唯獨這個可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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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神通,柳相轉頭看向一臉惋惜的趙家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挑了挑眉:“別光說荊黎了,你也抓點緊。我看你那個小師妹魏燕雨就挺不錯的,活潑可愛,天真爛漫,與你這沉悶的性子正好互補。準備什麽時候請先生我喝杯喜酒啊?”
趙家樹聞言,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瞬間就掛不住了,難得地露出一絲窘迫,但很快便恢複了沉穩,一本正經地對著柳相拱手道:“先生說笑了。道侶一事,事關重大,不僅要看緣法,再怎麽說,也得問過師門長輩才是。”
“哦?你師父岑道玄?”柳相嗬嗬一笑,“見過一麵,按照他的性子,你跟他說這個估計都懶得搭理你,水到渠成的事情,廢話這麽多。”
趙家樹被說得無言以對,隻好幹咳兩聲,轉移話題。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忽然追著問了一句:“先生,您別光說我們這些晚輩啊。您老人家風華絕代,神通蓋世,什麽時候……也給咱們帶個師母回來?也好讓弟子們盡盡孝心。”
柳相的腳步果然一頓。
趙家樹的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不重,但很響亮。
“先生做事,還要你個學生來教?”
柳相哼哼兩聲,“有這個閑工夫,不如多去參悟參悟你的《太虛洞庭》,少在這裏胡思亂想。一邊待著去!”
說完,柳相的身形一晃,便連帶著那隻幸災樂禍的黑紋金雕,一同消失在了雲霧之中,隻留下一串金雕“嘎嘎”的怪笑聲在原地回蕩。
最後,隻剩下趙家樹一個人。
這位截天宗的天才弟子,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後腦勺,遙望著那片被紫月餘暉染得有些迷離的深沉天幕,看著遠方那座孤崖,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忽然笑了。
趙家樹低聲喃喃道:“都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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