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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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後院的沉靜不同,黃隆城的街道是活的。
    鼎沸的人聲、車馬的喧囂、商販的叫賣,匯成一股股熱浪,沿著青石板路翻湧。酒樓裏飄出的油膩肉香,混雜著香料鋪的辛辣、水粉店的甜膩,構成了一座凡俗城池所獨有的,複雜而生動的氣息。
    荊黎獨自走在這股熱浪中,青衫磊落,氣質清冷,與周遭的喧鬧格格不入。
    此行是與趙家樹分頭行動。
    一人留在客棧坐鎮,以神念看護著病體沉重的蘇晚晴,同時也監視著那張正在悄然收攏的無形大網。
    另一人則如一滴水融入江河,親自投入這片虛假的繁華之中,探一探這座城的病灶究竟深到了何種地步。黑紋金雕早已化作一道看不見的流光,在高天雲層之上盤旋,以妖王之眼,俯瞰著整座城池的氣運脈絡。
    茶館,是打探消息最快的地方,是城市脈搏最集中的顯現之處。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一杯粗茶往往能泡開半座城的秘密。
    荊黎選了城中最熱鬧的“聚賢茶館”。三層高的木樓,雕梁畫棟,門口掛著兩盞巨大的紅燈籠,即便是白日也透著一股喜慶。
    剛一踏入,喧鬧聲便裹挾著茶葉的清香、人體的汗味與潮濕木頭的氣味,轟然灌入耳中。
    茶館裏座無虛席,堂倌扯著嗓子高聲吆喝,肩上搭著白毛巾,如同穿花的蝴蝶,在擁擠的桌椅之間靈活穿梭,手臂上托著的茶盤穩如泰山。
    正中央搭著個半人高的台子,一位穿著半舊長衫,麵容精瘦的說書先生,正講到慷慨激昂之處,手中那塊油光發亮的醒木往桌上猛地一拍,聲震滿堂。
    “……話說那西壘坪下,楚軍十萬,旌旗蔽日!霸王曹翎,手持破陣霸王槍,立於陣前,聲若奔雷,問我大慶何人敢戰!”
    啪的一聲脆響,滿堂喝彩,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好!”
    “說得好!”
    荊黎尋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此處稍顯清淨,又能將整個大堂盡收眼底。隨便要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茶水色澤渾濁,入口苦澀,但對於一個數百年來飲風餐露的修士而言,滋味如何並不重要。
    修道數百年,心境早已古井無波,凡俗的喧囂入耳,卻不入心。
    聽著台上先生口沫橫飛,台下茶客如癡如醉,荊黎起初並未在意。人間百態,愛恨情仇,於修士而言,不過是光陰長河中一瞬即逝的泡沫,看過便忘了。
    可聽了片刻,端著茶碗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說書先生講的是《慶曆舊史》,講的是大慶王朝開國時與宿敵大楚的“西壘之戰”。這段曆史,荊黎在江湖路中聽過不止三五遍,每一個細節都了然於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然而,台上先生口中的故事,卻與所知的情節大相徑庭。
    “……隻見我慶王親率三千鐵騎,如天降神兵,自西山殺出!霸王曹翎狂悖自負,中我慶王誘敵之計,被引入預先設下的十麵埋伏之中!”
    說到此處,先生故意賣了個關子,端起茶碗潤了潤喉。台下眾人急不可耐,紛紛催促。
    “先生快說,後來如何?”
    “那楚霸王可曾授首?”
    先生得意一笑,將茶碗重重放下,聲音陡然拔高八度。
    “那一夜,火光衝天,殺聲震野!不可一世的楚霸王,被我大慶神將李定國一箭穿心,射於馬下!十萬楚軍,群龍無首,土崩瓦解,盡數坑殺於西壘坪下,屍骨堆成了山!”
    先生講得是眉飛舞,唾沫橫飛,台下的茶客們更是聽得熱血沸騰,一個個漲紅了臉,捶著桌子大聲叫好。一個富態的商賈激動地打翻了茶碗,滾燙的茶水潑在腿上,卻渾然不覺;一個窮酸的秀才,撚著稀疏的胡須,連連點頭,口中念念有詞:“壯哉!壯哉!真乃千古第一大捷!”仿佛親臨戰陣,為慶王搖旗呐喊。
    “殺得好!就該把那些楚狗全殺了!”
    “慶王神武!我大慶萬年不朽!”
    荊黎神色不變,隻是那雙清冷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些狂熱的茶客身上,逐一掃過。
    坑殺十萬楚軍?霸王兵敗身死?
    何其荒謬。
    史書記載得明明白白,西壘之戰,大慶慘勝,慶王身負重傷,折損兵將近半,神將李定國更是力竭戰死。最後還是靠著與楚霸王曹翎陣前立約,劃江而治,才換來了數十年的休養生息。
    何曾有過這般摧枯拉朽的大勝?
    更詭異的是,滿堂茶客,上至綾羅綢緞的富人,下至布衣麻鞋的走卒,竟沒有一人對這顛倒黑白的故事提出半點質疑。
    他們聽得津津有味,神情亢奮,仿佛這才是他們心中最渴望聽到的,最真實的曆史。
    荊黎的視線從說書先生的臉上,緩緩掃過台下的每一張麵孔。修士的洞察力,能見凡人肉眼無法窺見之物。
    在一個角落裏,坐著一個斷了左臂的獨臂老卒,衣衫襤褸,滿麵風霜。此刻,老人渾濁的雙眼卻異常明亮,枯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僅存的右手緊緊握著桌角,指節發白,仿佛握著的不是桌角,而是昔日的戰刀。在幻夢之中,或許斷臂已經重生,正隨慶王衝鋒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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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鄰桌是一個愁眉苦臉的布商,看樣子生意不順。但聽著書,布商的眉頭卻舒展開來,嘴角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眼神迷離地望著空處,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貨船乘風破浪,金銀財寶堆積如山。這虛假的國運昌盛,竟能映照進私人卑微的欲望之中。
    他們不是在聽故事。
    他們是在做夢。
    荊黎緩緩飲盡了碗中微涼的茶水。
    神念微動,感知著茶館內的氣息流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能量,不似妖氣,也非魔氣。
    一個說書先生講錯了故事,不足為奇。
    滿城的人都信了這個錯的故事,並且樂在其中,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愚昧,而是一種深入人心的“病”。一種力量,在迎合所有人的妄念,並讓這些妄念,取代了真實。
    荊黎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悄無聲息,就像來時一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那些茶客的眼中,這個角落裏的青衫客,從始至終,都仿佛不存在。
    荊黎一步步走出茶館,將滿屋的狂熱與喧囂,都甩在了身後。
    門外,陽光依舊明媚,街道依舊喧囂。仿佛剛才那間茶館裏的瘋狂與詭異,隻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
    荊黎站在台階上,抬頭看了一眼黃隆城的天空,一片蔚藍,沒有一絲陰霾。卻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一張看不見的巨網,正籠罩在這座城的上空。
    這張網,以人心最深處的渴望為絲線,編織出一個又一個完美的、令人沉淪的幻夢。
    正思索間,客棧的方向,趙家樹那溫潤平和,卻帶著一絲凝重的聲音,通過神念直接在心底響起。
    “荊兄,回春堂藥鋪這邊,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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