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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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
    榮昌縣衙的後堂,萬籟俱寂。
    燭火像個瞌睡的老人,時不時晃一下腦袋,將錢秉文的影子在牆壁上拉長,又縮短。
    堂審時穿的那身繡著獬豸的官袍已經換下,此刻一身鬆垮的綢衫,卻仍舊箍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指尖觸到冰涼的瓷壁,是那隻景鎮官窯的酒杯。杯中的“燒刀子”烈酒,入喉如一團滾燙的火,順著食道一路燒到胃裏,卻澆不滅心頭那股子無名燥熱。
    又一個哭著喊著被拖出去了。
    那張臉,像被秋風吹皺的枯葉,在腦海裏一閃而過,隨即被辛辣的酒氣衝散了。沒什麽稀奇的。
    在這榮昌城裏,這樣的眼睛見得多了,看得久了,人也就麻木了。
    國法是根繩子,但總有人能花錢,把套在脖子上的活扣,變成腰間的華麗配飾。
    這道理,不是坐上這張縣令的椅子才懂的。
    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得很遠,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的天,好像比現在要藍一些,白鹿書院後山上的梨花,也比別處的更白,開得漫山遍野,像一場不肯醒來的大雪。
    記憶裏的趙邳,永遠是那副模樣。
    一襲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身形挺拔如竹,站在一群同窗裏,便自然是中心。他眼神總是高傲的,仿佛世間萬物,都不配入他的眼。他談論的是經義文章,是家國天下,是聖人大道。字字句句,都帶著一股子不容置喙的清氣。
    而自己呢?錢秉文自嘲地笑了笑,又滿上一杯酒。
    自己是那個縮在角落,默不作聲的窮秀才。別人在激揚文字時,在盤算的是下頓飯的著落;別人在風花雪月時,在琢磨的是如何結交山長,好多得幾分賞識。
    人這一輩子,有的人抬頭看天上的星,有的人低頭看腳下的路。看星星的人,容易摔跟頭。
    還記得有一次,一場急雨毫無征兆地潑下來,眾人被困在講堂。
    趙邳臨窗而立,望著窗外被雨打風吹的殘花,指點江山,說大丈夫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聲音清朗,意氣風發,仿佛他一開口,這風雨就能停歇。
    而自己,正蹲在廊下,用一根細麻繩,小心翼翼地修補著漏雨的油紙傘。傘骨已經斷了兩根,傘麵也磨得薄了。
    趙邳看見了,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瞧著,那目光裏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憐憫與輕蔑,仿佛在看一隻忙碌的螻蟻。“秉文兄,修傘這等俗務,何必親力親為?大丈夫當存高遠之誌。”
    當時是怎麽回的?
    好像是抬起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茶染黃的牙,說:“趙兄,誌向再高遠,淋濕了聖賢書,也是要生黴的。”
    一句話,噎得那位天之驕子半晌無言,最後拂袖而去。
    從那時起,兩人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人年輕時總覺得路有千萬條,可以隨便挑。走到半道才發現,你能踩實的,永遠隻有腳下這一條。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可誰能想到,這陽關道和獨木橋,竟在一個叫“榮昌”的地方,又交匯了。
    他那身傲骨,在官場上被敲得粉碎,連功名都被剝奪,狼狽還鄉。
    而自己這身懂得彎折的軟骨頭,卻在泥潭裏摸爬滾打,鑽營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世事如棋,誰能算得清呢?
    書案上那方端硯,就是趙邳送的。石質細膩,溫潤如玉,嗬氣能成墨。第一次見到這方硯台時,是在趙邳的書房。那時他剛從商不久,身上還帶著幾分文人的清高,談起生意經時,眉宇間總有揮之不去的落寞。
    而自己第一次收下趙家的銀子,是什麽時候?
    錢秉文仰頭飲盡杯中酒,努力回想。好像是為了疏通州府的一個關節。
    趙邳提著一個食盒登門,說是送些家鄉的糕點。
    打開食盒,糕點下麵,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百兩雪花銀。
    銀子在燭光下,泛著比聖賢書更動人的光。
    那晚,一夜沒睡。
    不是因為良心不安,而是興奮。
    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將命運握在自己手裏的興奮。
    聖賢書讀了半輩子,告訴人要清廉,要正直,要安貧樂道。
    可到頭來,真正能讓人挺直腰杆的,卻是這些叮當作響的黃白之物。
    他沒睡,就那麽看著那一百兩銀子,仿佛看的不是銀子,而是自己下半輩子的路。
    從那天起,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趙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的官位也越坐越穩。
    趙邳需要一頂官府的烏紗帽遮風擋雨,而自己,需要他的銀子來填平仕途上的溝溝壑壑。
    兩人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一個是台前的官,一個是幕後的商。
    聯起手來,把這榮昌城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
    可心裏總有些不舒坦。
    就像今天,在公堂上,看著趙家那個管事有恃無恐的嘴臉,心裏升起的不是威嚴,而是一股無名火。
    憑什麽?就憑他姓趙?這榮昌城,就是趙邳給他挖好的池塘,自己是裏麵養得最肥的那條魚。食料定時投喂,風浪也被擋得幹幹淨淨。可池塘裏的水,終究是死水。遊得再歡,也離不開趙家投下的食料。
    池塘裏的魚,再大也是池塘裏的魚。隻有跳出去,才有化龍的可能,哪怕外麵是幹涸的河床。
    燭火輕輕跳動了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
    錢秉文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夜風帶著些許涼意吹進來,讓他滾熱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望著縣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州府,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陸水廟會……京裏的那位侍郎大人……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能讓他真正跳出池塘的機會。趙邳願意為此下血本,因為他想攀附上更大的靠山,讓趙家這棵大樹根深葉茂。
    而自己,又何嚐不是呢?隻是,自己想的,是如何借著這棵樹,爬到更高的地方去,一個再也無人能用俯視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地方。
    一個能讓他親手把那架梯子抽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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