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老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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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別苑內有井,大有來頭,傳說是當年開鑿時觸及地脈仙泉,故而此間水質清冽甘甜,入口綿長,喝久了似乎真有強身養顏之效。
因此,整個趙府上上下下,從老太君的參茶到馬夫的解渴,飲用之水皆來自於此。
井口四周環繞著假山嶙峋,奇花異草,修葺得極為清麗,是一處府內難得的靜謐所在。
夜深了,白日裏蒸騰的暑氣終於被晚風吹散,揉碎在草葉間的蟲鳴裏,帶上了一絲難得的清爽涼意。
一道提著昏黃紙燈籠的蒼老身影,獨自來到這口“仙泉井”旁,在磨得光滑的青石長凳上緩緩坐下。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融進了夜色裏。
井旁的石凳被月光浸得冰涼,坐久了,一股寒氣便順著尾椎骨不緊不慢地往上爬,直鑽進骨頭縫裏。
也好,正好讓這顆煩躁了一天的心,跟著冷靜冷靜。
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聲音低不可聞,“周管事……嗬,好大的名頭。可這份體麵,是誰給的?是老太君。整整三十年了……還記得當年在馬廄裏,終日與馬糞草料為伍,若不是老太君一句話,哪有今日的周管事。這份知遇之恩,比天還大,比山還重。”
“隻是啊……這份恩情,太重了。”
這趙府,就像眼前這口井,看著清澈見底,
可誰又知道,那井底深處,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汙泥。
老周頭為趙家兢兢業業幾十年,親眼看著這座豪門闊院一點點建立,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如秋葉凋零般落寞下去,老周頭心底也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兒。
就擺在眼前的這些醃臢事,老周頭看得見。
想管?
拿什麽管?自己姓周,不姓趙。
這張嘴,能管得了府裏上百號下人的吃喝拉撒,能斥責偷懶耍滑的家丁,卻封不住主子們吃人的口。
燈籠裏的燭火輕輕一跳,爆出一朵細小的燈花。
光影晃動間,眼前仿佛看到了另一張臉。
那是江旻那小子的臉,清瘦,卻透著一股子跟他爺爺江老頭如出一轍的倔強。
一想到那爺孫倆,老周頭心頭那塊堅冰似乎融化了一角,泛起一絲難得的溫情。
“老江啊……十幾年了啊。”
那時候,自己還不是威風八麵的周管事,江老頭也還沒支起那個養活一家人的餛飩攤子。
兩個窮光棍,得了空就湊到野狐河邊,就著幾顆鹹花生,喝兩杯最劣質的燒刀子,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後來,進了趙府,靠著謹慎和忠心平步青雲。
江老頭則在人來人往的街角賣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兩人身份天差地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那份情分沒斷。
“老江總說我在府裏享福,是人上人。”
“好像很對,也好像不對。都說人在做天在看,老爺,少爺,老太君,這個趙家所做的事情,很令人失望啊~”
人活一世,就像在水裏漂著,有的人圖個幹淨,有的人就喜歡在泥裏滾。
自己偏偏卡在中間,兩頭不靠,既不夠幹淨,也沒髒到底。
能做的,也無非是在自己權責之內,從指縫裏偶爾漏出些微不足道的好處。
前街的張寡婦病重沒錢抓藥,便借著為府裏采買藥材的名義,多支了二兩銀子,讓一個信得過的小廝悄悄送去;被趙子期打斷胳膊的那個車夫,也暗中讓相熟的郎中去給免費正了骨,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藥膏。
“杯水車薪……往一片大火裏潑一口水,能頂什麽用?”
“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求自己晚上閉上眼,別總做那些被人戳著脊梁骨的噩夢。”
一個提著燈籠巡夜的家丁走近,腳步放得很輕,聲音裏滿是恭敬。“周管家,這麽晚了還不歇息?”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老周頭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沾了些露水的衣袍後擺,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睡不著,出來吹吹風。你們也辛苦了,夜裏仔細些,特別是庫房那邊,別出了紕漏。”
“曉得的,周管家放心。”
家丁連聲應著,不敢多打擾。
在趙府,下人們都敬,也有些怕。
因為這位老管家雖平日裏和善,卻極重規矩,賞罰分明,從不偏袒。
也隻有這個老頭子,敢在趙子期少爺胡攪蠻纏時,板著臉不鹹不淡地頂上一句“少爺,這事於理不合”。
雖然多半沒什麽用,但終究是府裏唯一敢說這話的人。
擺擺手,示意家丁自去巡查。提著那盞半明半暗的燈籠,沒有回自己那處清淨的院子,而是熟門熟路地穿過月洞門,走向了趙府不起眼的後門。
夜色更深,榮昌城的大街小巷都已沉入酣夢,寬闊的青石板路上,隻有風吹過時卷起幾片落葉的沙沙聲。
江家的餛飩攤子早已收了,隻有幾張磨得發亮的桌凳還孤零零地疊放在牆角。一道瘦長老邁的身影,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就著清冷的月光,用一塊濕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那口養家糊口的大鐵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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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你,我這心裏不踏實。”
江老頭頭也不抬,手裏的活計沒停,仿佛早就知道這老友會來。
在旁邊那個同樣矮小的馬紮上坐下,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江老頭停下手裏的活,從身下摸出一個烏黑的酒葫蘆,還有兩隻帶著豁口的粗瓷碗。
沒有客氣,接過倒滿的酒碗,送到嘴邊,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燒得那顆緊了一天的心,都舒展開了幾分。
“還是你這土燒刀子有勁,府裏的花雕喝著像水。”
“自家釀的,上不得台麵,就是費糧食。”
江老頭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呷著,渾濁的眼睛看著老友,“府裏的事,又讓你堵心了?”
接過江老頭遞來的酒葫蘆,自己又滿上一碗,長長歎了口氣:“老江,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走錯了道?守著一窩吃人的豺狼,領著他們的賞錢,還要假惺惺地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我算個什麽東西?”
江老頭放下酒碗,抬起頭,那雙看過太多風霜的眼睛,此刻卻清澈得像個孩子。他看著老友,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極穩:“人走錯了道,是回不了頭的。但一棵樹長歪了,隻要根還在土裏,就能給過路的人,擋一片陰涼。你就是趙家那棵歪脖子樹,看著不好看,可底下總能聚些乘涼的人。”
“歪脖子樹……嗬,歪脖子樹……”
咀嚼著這句話,半晌,苦笑著搖了搖頭,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
老江這張嘴,還是那麽毒,卻總能說到骨子裏去。
是啊,歪了,就直不回來咯。
能給路人擋點陰涼,也算沒白長。
兩人沒再談論趙府那些糟心事,就這麽一碗一碗地喝著。
說的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誰家的孩子出息了考上了童生,誰家的老人熬不過冬天沒了,城西新開的綢緞莊老板是個笑麵虎……這些事瑣碎,平淡,卻像是山間清泉,一點點洗刷著心裏的淤泥。
一壺酒見底,天邊的月亮已經西斜。
站起身,身子晃了晃,腳步有些虛浮,但眼神卻比來時清明了許多。
“我回去了。天亮前,還得去查賬。”
提著那盞燭火隻剩豆粒大小的燈籠,轉身走入深沉的夜色裏。
“天黑了,總得有人提著燈。哪怕這燈籠裏的火,就隻能照亮腳下這三寸地……那也是光。”
一聲低喃,消散在風中。
佝僂的背影,卻比來時,莫名地挺直了那麽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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