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離別
字數:4808 加入書籤
秋風蕭瑟,卷起枯黃的紙錢碎屑,打著旋兒飄向遠方,最後無力地落在幾座孤墳之上。
江旻坐在墳前,發絲已然雪白,在殘陽的餘暉下泛著一層死寂的銀光。那張本該朝氣蓬勃的臉,如今溝壑縱橫,遍布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刻皺紋。唯獨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卻也空洞,仿佛燃盡了一切情緒的古井,隻剩下幽深的黑暗。這副滄桑的容貌,與那雙尚存少年輪廓的眼眸,構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不協調。
隋信站在一旁,緊攥著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嘴唇幾次張合,想說些什麽,卻發現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安慰?一個家破人亡的人,去安慰另一個家破人亡的人?
勸解?血海深仇已報,三百多條人命填進去,還有什麽可勸的?
或是……同情?隋信看著江旻那頭刺眼的白發,隻覺得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
似乎,沉默才是此刻唯一的言語。
江旻仿佛沒有察覺到身邊兄弟的掙紮,扭過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趙家那口仙泉井,水質甘甜,是府裏上下三百餘口人的飲水來源。”
“我提前三天,將消骨散投了進去。”
“那是一種慢性毒藥,無色無味,極難察覺。頭兩天,不會有任何異常,他們該吃吃,該喝喝,該笑笑,該作惡作惡。到了第三日,日落之後,毒性才會瞬間爆發。”
江旻的敘述平靜,“下三境的武人也察覺不到,等到毒發那一刻,體內的罡氣、筋骨、血肉,都會被不斷消融,過程不可逆轉。”
隨著江旻的低語,那晚的血色與火光,重新在隋信眼前鋪開。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趙府高牆內的燈籠,在黑暗中搖曳,像是浮在深海裏的點點鬼火。府內依舊歌舞升平,主廳裏,趙邳正與新任縣令推杯換盞,慶祝著官商勾結的又一樁得意之作。
女人的嬌笑聲與絲竹之聲混雜在一起,靡靡之音穿透牆院,散入冰冷的夜風中。
誰也沒有察覺,死神已經叩響了門環。
子時剛過,府中各處幾乎同時響起了淒厲的慘叫。
最先倒下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婢女家丁,捂著肚子,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鬆弛,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
緊接著,那些暗處負責蟄伏的死士,驚恐地發現自己丹田內苦修多年的罡氣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瀉而出,再也凝聚不起分毫。
江旻與隋信的身影,如兩道鬼魅,悄無聲息地越過高牆。
饒是如此,趙家豢養的那些死士,依舊展現出了驚人的意誌。憑借著最後的力氣,發動了悍不畏死的攻擊。
就在隋信陷入絕境之時,一道白光閃過。
江旻的白發自顱頂瘋狂蔓延,如嚴冬的霜雪,在血色的映襯下,瞬間覆蓋了滿頭青絲。他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皮膚失去光澤與彈性,深刻的皺紋如刀刻般浮現。
獻祭壽元換來的,是非人的速度與力量。
江旻的身影化作一道殘影,手中沒有多餘的招式,每一刀都精準而致命,劃過那些仍在負隅頑抗的死士的咽喉。
刀光過處,人頭滾落。
隋信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兄弟。
穿過屍橫遍野的庭院,兩人踏入燈火通明的主廳。
趙邳與縣令驚恐地縮在主座之後,身旁是幾個嚇得失禁的歌姬。他們的毒性發作得稍晚,但也已是強弩之末。
江旻沒有給他們任何開口求饒的機會。
隋信一刀解決了那滿臉諂媚的縣令,而江旻的刀,則落在了趙邳的身上。
一刀,又一刀。
讓其在無盡的痛苦與恐懼中,清晰地感受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被一片片剝離。
至於老太君,這位將門出身的老婦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保持著上位者的威嚴,用怨毒的目光盯著闖入的少年,直到一尺白綾套上她的脖頸。
那晚,趙府三百餘口,無一活口。
那些曾經助紂為虐的扈從,那些冷眼旁觀的下人,在江旻眼中,都與主子無異。
“袖手旁觀,並非無辜。”
這是他對神明的祈求,也是他對自己的判決。
回憶的血腥味被風吹散,墓園的黃昏愈發深沉。
“江旻……”
隋信的聲音幹澀,“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
“趁現在城裏大亂,沒人會注意到我們。我們可以去關外,去東海,去天涯海角,總有個地方能活下去!”
“去哪?”江旻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動作遲緩得像個真正的老人。
“去哪都行!”
隋信眼中重新燃起一簇名為希望的火苗,“就像書上寫的,就像我們小時候說好的那樣,去遊走山川湖海,去看一看咱們以前憧憬的那座江湖!強馬烈酒,快意恩仇,遇不平事便拔刀,見苦難人就出劍!”
他想帶著這世上唯一的兄弟,去完成四人最初,也是最後的夙願。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江旻靜靜地聽著,那雙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有了一絲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搖了搖頭,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消散。
“信哥兒,我好像……離不開家鄉了。”
風吹過荒野,吹不動紮根的老樹。
鳥飛過天際,帶不走故土的塵埃。
爺爺奶奶,雪兒姐姐,隋家大哥二哥,還有不曾謀麵的爹娘。
他們都埋在這片黃土地裏,與這片土地融為了一體。
這裏是家,也是一座用白骨和鮮血鑄就的、走不出去的牢籠。
江旻自己已經被永遠地釘死在了這裏。
隋信嘴唇緊抿,血色從臉上褪盡,像下定了某種慘烈的決心。
“既然是兄弟……”
“你該走了。”
江旻抬手,打斷了他的話。他望了望天邊最後一抹即將被黑暗吞噬的霞光,“出了這麽大的事,天亮之後,官府的兵馬就會封鎖全城,到時候,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走!”
隋信倔強地搖頭,像一頭受傷的孤狼,“既然是兄弟,有事自然要一起扛!要死,也死在一起!”
江旻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真切的、溫暖的笑意。
“我走不了,但你可以。信哥兒,你跟我不同,你該離開這兒,別留下。”
白發少年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隋信的肩膀。
“好好替我,替你大哥,替你二哥,好好走一遭那遠方的江湖。”
“這是我們四個人的約定,總得有個人去完成它。”
兩人在孤墳前爭執了許久,一個執意要走,一個決意要留。
最終,隋信還是拗不過他。
分別時,隋信一步三回頭,高坡上的那道白色身影,在愈發濃重的夜色裏,顯得單薄而孤寂。
他始終站在原地,對著隋信揮著手。
直到隋信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崎嶇的山路盡頭,融入無邊的黑暗。
江旻才緩緩放下手臂。
抬頭望天,一輪殘月掛在天幕,清冷的光輝灑下,照著滿地的荒墳,也照著他滿頭的白發。
咧了咧嘴,兩行滾燙的清淚,終於無聲地滑過那蒼老的麵龐。
一切,都有了句號。
那麽他這個世上最後的獨者,好像,也可以死了。
喜歡大妖柳相請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