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可追可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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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旻坐在墳前,靜默如一座風化多年的石像。
滿頭白發在月光下泛著一層霜雪般的光,那張本該朝氣蓬勃的臉,如今溝壑縱橫,深刻的紋路裏寫滿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
這裏很安靜。
安靜到能聽見風吹過枯草的颯颯聲,能聽見遠處林中夜梟的啼鳴。
江旻在這裏等。
等天亮,等官府的兵馬,等一把將自己鎖走的冰冷鐵鏈。
趙家滅門,三百餘口人命,外加一個朝廷命官,這滔天罪名,總要有人來扛。
隻有自己扛了,隋信才能在江湖上再無顧慮,走得幹幹淨淨,去完成那個屬於四個人的,遙不可及的夢。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踩在落葉上,近乎無聲。
伴隨著若有若無的誦經聲,由遠及近。
身著素色僧袍的青年自林間走出,手持佛禮,步履安然,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有一種非人的祥和。他走到江旻身側,誦經聲漸止。
“施主可有需要解惑之處?”
耀台的聲音平緩,如山間清泉,在這片死寂的墓園中不起一絲波瀾。
江旻對此人的出現,對他年輕得不可思議的容貌,並無半分訝異。
這世上既有高高在上的仙佛,既有翻手為雲的權貴,再多一件奇事,又算得了什麽。
反正都是等,不差這兩句話的工夫。
“世上,是好人多,還是惡人多?”
江旻開口,平淡而隨意。
這問題聽來簡單,甚至有些稚童的天真。
可這背後,是一個少年用血與火換來的詰問,是善與惡轉變後的無奈。
耀台宣了一聲佛號,聲音清越。
“無善,亦無惡。”
“人心一念,可起萬般法。一念為善,春風化雨。一念為惡,血海滔天。”
“世人所見,非善非惡,不過是立場不同,所求不同罷了。於蛛網為生者,飛蛾即是餐食。於飛蛾而言,蛛網即是絕路。誰善,誰惡?”
青年僧人的話語如水,試圖撫平世間一切棱角。
江旻聽著,忽然笑了。
“立場?”
白發少年緩緩扭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身旁的僧人。
“我爺爺奶奶,一輩子守著那小小的餛飩攤子,起早貪黑,用骨湯和笑臉溫暖了半條街的清晨。他們可曾害過誰?可曾對誰有過惡念?他們的立場,就是想活著,好好活著。可他們最後呢?”
“他們被活活餓死在自己的鋪子裏,屍骨都涼透了才被人發現!”
“還有雪兒姐姐,她不過是生得美了一些,她的立場是什麽?是想和父母一起,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可她又換來了什麽?換來被畜生玷汙,被活活打死,拋屍荒野!”
江旻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紮向這虛偽的寧靜。
“你告訴我,這是誰的立場?是趙邳的立場?是王索的立場?還是那個捂死雪兒姐姐最後一絲氣息的周老頭的立場?”
“他們的立場,就是要別人的命,來滿足自己的欲!這就是你說的,無善無惡?”
麵對這狂風暴雨般的質問,耀台依舊平靜。月光下,他的僧袍不起一絲褶皺。
“那麽,施主殺了趙府三百餘口,其中有呱呱墜地的嬰孩,有戰戰兢兢的婢女,有隻為一口飯食的雜役。在他們眼中,在他們遠方親人的眼中,施主的立場,又是什麽?”
這句反問,如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向了江旻那顆早已被仇恨填滿的心。
“我?”
江旻又是低低一笑,笑聲裏滿是自嘲與癲狂,“我就是惡!是這吃人世道裏,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最純粹的惡!”
“他們信佛,信神,信青天大老爺。可佛在哪裏?神在哪裏?青天又在哪裏?”
“佛陀高坐蓮台,看著善人被淩虐致死,默念一句慈悲。神明端坐廟堂,聽著惡人彈冠相慶,享受著血腥的香火。青天大老爺,更是與惡人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既然他們不作為,那這報應,我來給!”
“既然這世道沒有公道,那這公道,我來立!”
白發少年的身軀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我殺了他們,將他們的頭顱堆在親人的墳前。那一刻,榮昌城裏有多少人拍手稱快?有多少人跪在自家門口,朝著趙府的方向磕頭?我這惡,是不是也成了他們眼中的善?”
“大師,你再告訴我,這善惡,到底是什麽?”
耀台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施主以殺止殺,以暴製暴,確實換來了一部分人眼中的公道。可這公道,是用三百條性命換來的。仇恨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生根發芽,長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荊棘林。”
“趙家那些被錯殺的仆役,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子女,此刻心中所想,與當初的施主,又有何異?你斬斷了一段仇恨的鎖鏈,卻又親手鑄造了數百段新的鎖鏈。”
“冤冤相報,永無了期。施主並未終結苦難,隻是成為了苦難本身,成了這無盡輪回中,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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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天抬起眼,目光清澈,仿佛能看透江旻那具蒼老皮囊下,早已枯萎的靈魂。
“施主看看自己。你報了仇,可曾有過片刻的安寧?可曾尋回一絲一毫的溫暖?你獻祭了壽元,燃盡了青春,換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沉的虛無。”
“這,便是複仇的代價。它從不給予,隻懂奪走。”
安寧?
沒有。
當趙邳的頭顱滾落在地時,心中沒有預想中的狂喜,隻有一片死寂的空白。當三百多具屍體鋪滿趙府的庭院時,鼻尖縈繞的血腥味,帶來的不是快意,而是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惡心。
自己……真的解脫了嗎?
沒有。
隻是從一個牢籠,走進了另一個更大、更空曠、名為“虛無”的牢籠。
江旻臉上的癲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白發少年低下頭,看著腳下的泥土,那裏埋葬著他的一切。“心已經死了,人也快了。善惡也好,輪回也罷,與一個死人,再無幹係。大師不必再對我這惡鬼講什麽佛法,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施主覺得,何為死?”耀台忽然問。
江旻沒有回答。
“是身軀腐朽,化為塵土?還是心念斷絕,歸於寂滅?”
“若是前者,施主尚有一息尚存。若是後者……”
耀台看著江旻那雙空洞的眼,“一顆死寂的心,與一座荒蕪的墳,並無區別。施主早已將自己,與他們一同埋葬於此。”
“你走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路,並堅信路的盡頭便是終點。可當你走到盡頭,才發現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灰燼和更深的黑暗。”
“你以為自己無路可走了。”
青年僧人向前一步,站在江旻的麵前,月光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遍布荒墳的土地上。“可路,是走出來的。你走過的那條血路,是世間萬千道路中的一條。在這條路的盡頭,並非隻有懸崖。或許,還有別的岔口。”
耀台伸出手,指向遠處山巒間那座在夜色中隻剩一個模糊輪廓的寺廟。
“在施主選擇歸於塵土之前,可願隨我上山,去看一看別的路?去看一看,千百年來,無數與你一般在苦海中掙紮的靈魂,他們走過的路,他們問過的問題,他們留下的答案。”
“我無法給你解脫,也無法給你答案。佛法從不給予,隻負責指引。”
“我隻能請你,去看一看。”
江旻沉默了。
長久的沉默。
夜風更冷了,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
那頭刺眼的白發,在風中淩亂飛舞,像一叢絕望的衰草。
去與不去,有什麽分別?
去,不過是多看一眼這令人作嘔的人間。
不去,便是在此地化為一抔黃土,與所愛之人永遠相伴。
好像,後者更好一些。
可……
那青年僧人的話,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進了他死寂的心湖。沒有激起波瀾,卻沉了下去,觸到了湖底最深處的淤泥。
別的路……嗎?
現在的自己,連生死都不在乎,那麽一切都可有,可無,可去,可追,可棄。
白發少年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動作遲緩得像一個真正的老人。“走吧。”
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滿園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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