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家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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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濃稠得化不開。
白天人聲鼎沸的姑蘇城,此刻已經陷入一片沉寂,長街空蕩,唯有青石板路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路上寥落的行人,更添幾分蕭索。
一老一少兩個打更人拖著疲憊的步子,在空曠的街巷間緩緩挪移,老的雙眼沉重,不時掩口打著哈欠,渾濁的眼中映著燈籠昏黃的光暈;小的則揉著惺忪睡眼,腳步踉蹌,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路邊。
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是幾個同樣形單影隻的攤販,他們肩頭竹籃裏壓著白日未能售盡的瓜果菜蔬,他們不甘心地徘徊在街角巷尾,期盼能遇上最後一個主顧,然而回應他們的卻隻有更深的寂靜與愈涼的夜風。最終他們也隻能裹緊單薄的衣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幽暗的巷陌深處。
老打更人抬頭看了眼天色,給旁邊的小子使了個的眼色,小子強打起精神,清了清幹澀的喉嚨。
“梆——!”
一聲清脆的梆子響驟然劃破寂靜。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子時已到!”
餘音未絕,一道身影突兀地闖入了這凝固的畫卷。
那人步履急促,行色匆匆,粗布麻衣在昏黃光暈下隻勾勒出一個緊繃的背影輪廓,迅速掠過打更人身旁。
打更小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倉皇的身影攫住,畢竟這深更半夜,如此慌張趕路的人實在少見。
“哎呦!”
後腦勺猛地傳來一陣劇痛,小子痛呼出聲,捂著腦袋,委屈地望向剛收回手掌的老爹。老爹渾濁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玩笑,他湊近小子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小子!你還記得幹咱們這行當,頂頂要緊的是什麽嗎?”
小子揉著火辣辣的後腦勺,條件反射般背出了那句訓誡:
“除了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石頭,其他的一概看不見……”
“哼!”老爹鼻腔裏重重哼出一聲,“給我刻進骨頭縫裏!記住了,這個時辰走在街上,寧可撞見飄出來的鬼影子!也絕不能看見走過去的人杆子!”
話音落下,老爹不再多言,一把攥住小子的胳膊,頭也不回地紮進了前方更深的夜色之中。那盞孤零零的燈籠,在無邊的黑暗裏搖晃著,隻留下一圈微弱而顫抖的光暈。
那人在深沉的夜色中穿行了許久,周遭的屋舍漸次稀疏,最終被一片荒蕪野地取代,他終於在一處破舊的院落前停下腳步。
木柵欄歪斜地圍出個院子,院子的木門虛掩著,院門口堆著幾袋未動的米麵,在慘淡月光下顯得格外突兀。
他推開木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徑直朝那間低矮的茅屋走去,還未至門口,茅屋門便“吱嘎”一聲從內推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人身形瘦削,卻站得筆直如鬆,仿佛一根被風霜打磨過的枯枝,粗陋的麻衣洗得發白,打著幾塊深色的補丁,月光勾勒出他清臒的側臉,一雙眼睛在陰影裏沉靜無波。
來人回頭望向門口堆積的米麵,聲音低沉:“我派人送來的東西,為何不拿進去?”
門前那人聲音輕緩,帶著拒人千裏的漠然:“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放在哪裏都一樣。”他抬眼,目光平靜,“大哥深夜前來,有什麽要緊事嗎?”
來人正是明家家主明泓璋。
而站在門前的,便是他那被驅逐多年的弟弟明瀚瑜。
明泓璋沉默片刻,終於開口:“你可知林家來人了。”
明瀚瑜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不知。”
“是令儀的侄兒,如今林家的家主林無涯。”明泓璋目光緊鎖弟弟麵容,“前幾日,硯舟在集市上與他有過一麵之緣。”
“硯舟……”明瀚瑜低語,沉默片刻說道:“他前些日子確實提過集市上遇見個生人有些奇怪。”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原來是林無涯。”
話音落下,兄弟二人陷入了更深的的寂靜,夜風嗚咽著穿過破敗的柵欄,二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多年的疏離,早已在兩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
明泓璋喉結滾動,內心劇烈的掙紮,終於,他耗盡了所有猶豫,抬起頭看向明瀚瑜,聲音帶著決絕。
“瀚瑜……”他喚出這個久違的稱呼,聲音有些發澀。
“我有辦法讓你回來!”
“回來?”
這兩個字,如同巨石投井。
明瀚瑜抬眼,那雙沉靜了太久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直刺向明泓璋,過去的記憶——家族的榮光、被驅逐的屈辱、流離的艱辛、痛失摯愛的苦楚,如同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地湧回腦海,他的身體微晃,扶著門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夜風,似乎也在這一刻凝固了。
明瀚瑜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他轉身坐在磨光的石階上,嗤笑聲在靜夜中格外刺耳:“怎麽?明家家主發了善心,可憐我這被掃地出門的武夫了?”
明泓璋對他的嘲諷置若罔聞,向前一步,身影在月光下拖長,“今日林無涯找到了我。”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他在明府住了些日子,已將明家眼下的困境摸了個大概,他與我商議了一個破局之法。”
“破局?就憑林無涯?一個初來乍到的毛頭小子?”明瀚瑜臉上寫滿荒謬:“大哥!你是昏了頭,還是被那小子灌了迷湯?明家這盤根錯節的死局,多少年都解不開,他來到明家不過個把月時間,能做什麽?”
“有時候能破局之人,恰恰不是局中之人。”他的目光銳利起來,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此子初來,我亦不以為意,但一番交談後,他字字句句皆如利錐,直刺要害!更關鍵的是,他手中確確實實握著能解開我明家枷鎖的鑰匙!”
他刻意停頓,加重了語氣:
“而這把‘鑰匙’,是他父親林震南留給他的。”
“林震南?他不是死了嗎?”這個名字,終於讓他收起了那份輕蔑,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人已逝,但遺澤尚存。”他目光深邃,帶著一絲諱莫如深,“其中詳情不便多言,但事成之日,便是我真正執掌明家之時!”
他轉頭看向台階上的弟弟,聲音沉重且懇切:“到那時,我需要你回來,與我一同撐起明家!”
明瀚瑜抬頭迎向那道目光,夜色模糊了大哥的麵容,但那微微佝僂的身軀,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重壓,眼前這個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能為他遮風擋雨的大哥了。記憶的洪流洶湧而至:那個曾經最護著他的大哥;那個親手將他驅逐出家門,斬斷他武道夢的大哥;那個娶走了他此生摯愛的大哥。
他知道大哥的苦衷,他知道明家那座由“老家主”親手堆砌的“山”,是何等的不可撼動,他知道大哥的每一個選擇,背後都浸透著家族的枷鎖與無奈。
但知道,不等於不恨!
明瀚瑜發出一聲短促冷笑,充滿了疏離,“我現在過得很好。”他指了指身後那扇緊閉的屋門,“我夫人,還有硯舟,都在裏麵睡得安穩,這裏就是我的家。”
他目光掃過門口那堆米麵,又落回明泓璋臉上,“雖然現在窮些,但也不至於餓死,況且我還有你這個‘好大哥’,整日送米送麵噓寒問暖。”
他刻意拉長了語調,猛地站起看著明泓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已久的爆發:
“我為何還要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囚籠裏去?”
“瀚瑜!”明泓璋聲音帶著痛楚與急切,“我知道你委屈!但明家如今已是進退維穀!我們必須守住這份基業!”
“基業?”明瀚瑜像是被這個詞狠狠刺痛,厲聲打斷,“那是你的基業!你的明家!從來就不是我的!”他意識到自己聲音過大,猛地回頭,緊張地望向屋內,確認裏麵依舊安靜,他一把抓住明泓璋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幾乎是拖拽著將他拉到了木柵欄之外。
“老家主為何如此行事,你我心知肚明!”明瀚瑜壓低聲音,急促而尖銳,“且不說林無涯如何破局,這奪權掌舵之事本就如同登天!”他緊盯著明泓璋的眼睛,那眼神裏充滿了擔憂與不解,“大哥,你向來謹小慎微!如今竟要行此悖逆之舉,你可想清楚了?”
明泓璋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毫不閃躲,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已想清楚,為了明家!為了你能堂堂正正地回來!更為了……”
他頓了頓,那個名字仿佛有千鈞之重,最終艱難地吐出:
“令儀!”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瀚瑜心中激起了無聲的漣漪,他身體一僵,所有的憤怒都在瞬間凝固,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被抽去了鋒芒,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寂與痛楚。死一般的沉默。
隻有夜風拂過枯草的沙沙聲。
許久,明瀚瑜才緩慢地低聲問道:
“她還好嗎?”
“好。”明泓璋的回答簡短而肯定,“放心。”
放心,這兩個字對明瀚瑜而言,已足夠。
“大哥……”明瀚瑜的聲音浸透著深深的疲憊,“我不能回去。”他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明泓璋,“你知道原因。”
他當然知道。
他知道瀚瑜對那位隻配被稱作“老家主”的父親,懷揣著何等刻骨的憤恨;知道瀚瑜對自己這個親手執行驅逐令,奪走他摯愛的兄長那份難以消弭的怨懟。
他更知道自己為了所謂的“基業”,所做的一切——趕走親弟、迎娶令儀、禁止她生育、再娶蘇州刺史的私生女,每一樁每一件,都浸透了無奈與冰冷。
而如今,他要推翻這座“山”,要自己掌舵,竟也是為了這該死的明家基業。
“我知道。”明泓璋的聲音沙啞,“正因為我知道的太多,所以這次明家該走哪條路,由我來決定!”
明瀚瑜皺緊了眉頭,他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哥,心中翻江倒海,沒有了那座“山”的支撐,僅憑明泓璋一人,真的能撐起明家這艘千瘡百孔的大船嗎?三弟澈琰唯利是圖,不堪大用;侄女萱芷雖然聰慧,卻太過年輕,若自己執意不歸,大哥身邊便再無依傍。
縱然他怨恨難消,可此刻眼前這張蒼老而疲憊的臉,這雙眼中燃燒的決絕火焰,恍惚間竟與當年那個為了掩護他習武,甘願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昏厥的少年身影悄然重合。
明瀚瑜喉間溢出一聲歎息,沉重如負千斤巨石。
“就算林無涯真心相助。”他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疑慮與警覺,“他的目的又是什麽?僅僅是為了令儀嗎?”
“為了結盟。”明泓璋沉聲道。
“結盟?”明瀚瑜並不明白其中道理,“他要與明家結盟做什麽?”
“查當年的少林慘案。”
明瀚瑜聽到這幾個字,頓時眉頭緊蹙,“大哥!這事與明家毫無關係,你為何要趟這個渾水!”
“為了達成目的,我隻能這麽做!”
“就算你達成了目的,可你這隻是又將明家推向了另一個水深火熱而已!”明瀚瑜抓住他的手臂使勁搖晃,試圖讓他清醒。
“瀚瑜。”明泓璋將手臂掙脫出來,神情淡漠的看著眼前氣急的明瀚瑜,“明日我就會實施計劃,已經回不了頭了。”
“明日?”明瀚瑜沒想到大哥竟會如此堅定。
“是的,明日事成之後,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用盡全力保住明家,到那時候,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明瀚瑜歎了口氣,麵對如此決絕的大哥,他知道已經多說無益。
“明日需要我做什麽嗎?”明瀚瑜隻得妥協,既然事情必將發生,那他也想出一份力。
“不必,隻需靜待林無涯與老家主談判結束。”
“他真鬥得過那隻老狐狸?”明瀚瑜有些疑惑。
“當然鬥不過。”他淡淡說道:“這小子心高氣傲,他想要與我明家結盟,老家主這一關,他必須要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