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花影裏的長街與掌心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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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生的女兒,小名喚作“薔薇”,大名卻依舊帶著桃花的印記——叫“桃溪”。
    這名字是念生取的,他說:“你看鎮東頭的溪水,每年春天都漂著桃花瓣,像條會走的路,帶著念想往遠處去。”桃溪剛會蹣跚學步時,最愛做的事就是攥著片薔薇花瓣,沿著溪邊追那些漂遠的桃花,裙擺掃過水草,驚起的蜻蜓總跟著她飛,像在護著個小小的影子。
    石生的背已經駝得厲害,卻依舊每天坐在作坊門口,看著孫女追花瓣的身影,手裏的刻刀在木頭上慢慢遊走。他刻得最多的是小小的木船,船身刻著桃花紋,船艙裏總留著個小凹槽,正好能放下片花瓣。“給溪水裏的桃花當伴兒。”老人笑著說,木屑落在膝頭,像撒了把碎雪。
    蘇姑娘的桃花酥鋪交給了兒媳打理,自己則坐在藤蘿架下,教桃溪繡桃花。小姑娘的針腳歪歪扭扭,繡出來的桃花像朵歪脖子的太陽花,蘇姑娘卻寶貝得緊,用紅繩串起來,掛在桃樹枝上:“這是咱們溪丫頭的心意,林太爺爺和蘇太奶奶肯定喜歡。”
    風吹過,紅繩上的布桃花晃悠悠的,與真桃花疊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繡的,哪是開的。桃溪仰著臉問:“太奶奶,它們會說話嗎?”
    “會呀。”蘇姑娘摸著她的頭,眼裏的皺紋盛著陽光,“你聽風穿過花瓣的聲音,‘沙沙’是林太爺爺在笑,‘簌簌’是蘇太奶奶在應呢。”
    桃溪側耳聽,果然聽見風裏藏著細碎的聲響,像兩個人在低聲絮語。她突然抓起把薔薇花瓣,往天上撒:“我也說!我也說!”花瓣落在藤蘿架上,落在蘇姑娘的白發上,落在石生的木船上,像場熱鬧的雨。
    那年秋天,鎮上的老槐樹突然結了滿樹的槐米,白花花的像堆雪。鎮長說這是吉兆,要在樹下搭戲台,請戲班來唱《誅邪記》——講的正是林默與蘇沐雪守斷魂崖的故事。
    戲班來的那天,桃溪扒在戲台邊看扮相。演林默的武生,臉上畫著英挺的眉眼,手裏的長槍裹著金紅綢布,像燃著玄黃炎;演蘇沐雪的花旦,水袖上繡著清靈陣紋,轉身時裙擺翻飛,像落了滿地桃花。
    “不對!”桃溪突然喊出聲,“蘇太奶奶的陣法是淡藍色的,不是水紅色的!”
    戲班班主愣了愣,笑著問:“小姑娘見過?”
    桃溪指著院裏的桃樹:“我家樹上有!蘇太奶奶的光會繞著花瓣轉,像給花串了藍珠子!”
    那天晚上,戲班改了戲服。當花旦的水袖甩出淡藍色的光其實是摻了磷粉的紗),武生的長槍挑落滿台桃花瓣時,台下的人都看呆了。石生坐在第一排,看著台上的光影,突然老淚縱橫——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抱著劍穗往南跑的士兵,終於在戲文裏,追上了他的統領。
    戲散後,班主非要給桃溪磕個頭:“是小姑娘點醒了我們,戲要演得真,得先記著真。”桃溪卻把自己繡的歪桃花塞給他:“給你!貼在戲服上,蘇太奶奶會幫你們的。”
    班主後來把那朵布桃花縫在了水袖裏,說每次演到清靈陣,都覺得袖角格外暖,像有誰在輕輕托著。
    桃溪十歲那年,石生走了。老人臨終前,攥著桃溪的手,放在桃樹的“念永存”刻痕上,氣若遊絲地說:“摸……摸這溫度……記著……”
    桃溪的眼淚掉在刻痕裏,混著樹汁的黏,像給那三個字點了朱砂。她突然明白爺爺要說什麽——這樹的溫度,是無數人用念想焐熱的,得記著,得傳著。
    下葬時,石生的棺木旁,放著他刻了一輩子的木船,每個船艙裏都躺著片桃花瓣。桃溪往土裏撒了把槐米:“爺爺說槐米能安神,您在下麵,能聞著槐花的香,聽著戲文裏的故事。”
    開春後,老槐樹下長出叢新的藤蘿,藤蔓順著樹幹往上爬,竟在枝椏間織出個小小的“護”字。鎮上的人都說,這是石生爺爺在護著槐樹,護著他們的念想。
    桃溪漸漸長大,成了鎮上有名的姑娘。她不像母親那樣會做酥餅,也不像父親那樣會寫日記,卻有雙能辨花性的眼。哪棵桃樹該剪枝,哪叢藤蘿缺了水,她掃一眼便知。有人說這是蘇沐雪太奶奶的本事,悄悄傳在了她身上。
    十六歲那年,桃溪去離火澗祭拜。守遺址的老人,已是當年那位年輕人的兒子,看見她腰間的桃木牌,笑著說:“你太奶奶桃安來的時候,在岩壁上貼了桃花瓣;你父親念生來的時候,也貼了一片。現在岩壁上的陣紋邊,已經積了層花瓣灰,像給陣鑲了圈粉邊。”
    桃溪摸著那些模糊的花瓣印,指尖傳來熟悉的暖。她從行囊裏掏出片薔薇花瓣,輕輕放在粉邊旁:“這是我們鎮上老槐樹的伴兒,讓它也來陪陪蘇太奶奶。”
    回程時,路過斷魂崖,正趕上誅邪衛後人來祭拜。人群裏有個少年,手裏捧著半塊劍穗,穗子上的桃花已經發黑。“這是我太爺爺的。”少年紅著眼眶說,“他說當年林統領把劍穗塞給他,說‘往南走,有桃花的地方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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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溪看著那半塊劍穗,突然想起家裏神龕裏的另一半。她從懷裏掏出父親給的玉佩,玉上的桃花紋在陽光下發亮:“跟我回家吧。我們家的桃樹,能把失散的東西湊齊。”
    少年跟著桃溪回了青陽鎮。當兩半劍穗拚在一起時,穗子上的幹桃花突然滲出點潮氣,像在流淚。神龕裏的畫卷輕輕顫動,畫中林默與蘇沐雪的衣角,仿佛碰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桃溪做了個夢。夢裏她站在桃花漫天的院子裏,林默舉著劍,劍尖挑著朵桃花,遞給蘇沐雪;蘇沐雪笑著接過來,插在他的發間,指尖的藍光繞著花瓣轉。遠處的戲台上,還在唱著《誅邪記》,溪水裏的木船載著桃花瓣,悠悠地往遠處漂。
    醒來時,窗台上的薔薇開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桃溪的手背上,涼絲絲的,像誰的指尖輕輕碰了下。她突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沉甸甸的負擔,而是像這桃花,這薔薇,這溪水裏的木船,把溫暖的印記,輕輕印在每個走過的角落,讓後來人順著香痕找過來時,總能摸到掌心的餘溫。
    石生的作坊裏,桃溪拿起了刻刀。她要刻一艘最大的木船,船身刻滿桃花與薔薇,船艙裏鋪上槐米,讓它順著溪水漂,漂到斷魂崖,漂到離火澗,告訴那裏的人:“青陽鎮的桃花還開著,你們的念想,我們替你們焐得暖暖的呢。”
    風穿過長街,帶著桃花的香,帶著薔薇的甜,帶著槐米的清,漫過戲台,漫過老槐樹,漫過溪水裏的木船。而那棵桃樹,依舊站在院子裏,看著花影裏的長街,看著掌心的餘溫,把每個平凡的日子,都釀成了值得回味的甜。
    它知道,故事還長,光陰還暖,那些藏在花影裏的守護,會像溪水裏的桃花瓣,悠悠地,去往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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