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絲藤的新葉在清明前舒展得正好，藤絲上掛著的雪燈殘片還泛著微光，被春風一吹，竟飄出些細碎的光粒，落在暖脈樹的老根上，凝成層薄薄的晶。阿恒的兒子蹲在根旁，用指尖撚起一粒晶，光粒在他掌心化開，露出半張模糊的信——是西陲老嫗的筆跡，墨跡被風沙磨得發毛，隻剩“沙棗熟了”四個字，卻在光裏慢慢暈開，與他手背上舊傷的紋重疊，像有雙粗糙的手正隔著時光撫摸那道疤。
    三十歲的青年把光粒小心地收進木盒，盒裏還裝著極北冰紋石的碎、東海貝殼的片、南疆紅土的粒，都是這幾年走南闖北攢下的暖痕。他突然想起去年在西陲沙棗林，老嫗的孫子曾指著樹上的疤痕說：“這些傷都是風沙刮的，卻讓樹長得更結實。”此刻木盒裏的暖痕突然發燙，像那些遠方的傷與他的傷在互相問候，在說“我們都好好長著呢”。
    阿安女兒在漫星樹下搭了個木架，三十三歲的她正把各地寄來的暖痕信掛在牽絲藤上，讓藤絲纏著信往暖脈樹爬。極北孩子畫的暖脈苗歪歪扭扭，藤絲卻把畫紙纏得格外穩；西陲牧人寫的傳燈記墨跡斑駁，藤絲竟順著筆畫重新描了遍；東海漁女繡的帆上沾著海鹽，藤絲繞著帆繩織出個小小的“歸”。“這些信要讓根須慢慢讀，”她往藤上係最後一封南疆來的信，信封上沾著紅土，“山民們說字裏的暖，能讓土也長出念想。”
    最小的南疆孩子舉著支剛抽芽的牽絲藤往木架跑，藤尖的新葉上還沾著他的口水印。“姐姐你看！它在追信呢！”孩子的笑聲驚飛了枝上的雀，藤絲果然纏著那封南疆信往上攀，信紙上突然滲出點紅，在木架上暈開朵小小的花，像他奶奶繡在帕子上的那朵。阿安女兒把孩子抱起來，讓他親手把藤係在信上，孩子的小手剛觸到藤絲，就咯咯地笑：“它在撓我手心呢！”
    阿恒坐在石台旁的石頭上，看兒子把新刻的暖脈牌掛在牽絲藤最粗的那根藤上。五十四歲的他最近總愛摩挲傳牌上的“新”字，指腹的繭磨過牌麵時，會想起脈星臨終前把他的手按在歸恒樹的樹皮上，說“樹記著疼，也記著暖”。此刻暖脈牌在藤上輕輕晃，牌麵的光映在兒子的側臉，青年的睫毛上還沾著極北的霜，卻在藤絲纏上牌繩時，眼裏冒出了與當年阿恒一樣的光。
    從東海來的漁女兒子背著個大木盆，盆裏盛著剛從礁石縫裏采的海菜，菜根上纏著牽絲藤的苗，是去年兒子埋下的籽長的。“這些藤在石縫裏繞了三圈，”青年的褲腳還滴著海水，指著苗上的須笑，“像在給礁石係紅繩，說要認親呢。”他把海菜分給圍過來的孩子，自己蹲在藤旁，從懷裏掏出塊磨得發亮的貝殼牌，牌上的“念”字纏著根細藤絲，絲的另一頭，竟係著片西陲的沙棗葉。
    牽絲藤的藤絲在穀雨那天突然變得格外韌，孩子們在藤下玩“傳暖”的遊戲，一個孩子攥著藤絲往暖脈樹跑，另一個孩子在漫星樹下等著，藤絲被拉得筆直，卻始終不斷，絲尖的光珠裏會浮出遠方的影——極北的冰原上，瞎眼爺爺正摸著牽絲藤的苗笑；西陲的沙棗林裏，老嫗的孫子在收新曬的沙棗幹；南疆的紅土旁，山民們舉著合心果在唱歌。
    阿恒的兒子站在藤架旁，看著光珠裏的影突然紅了眼眶。他想起三年前在西陲沙暴裏，意識模糊間曾抓住過一根這樣的藤絲，絲的那頭傳來暖暖的力，讓他硬是撐到了暖脈苗旁。現在才明白，那不是幻覺，是所有遠方的暖都在牽著他，像無數雙手在說“別鬆手”。
    阿安女兒在藤架下翻曬《暖脈記》，新添的那頁上，西陲老嫗的信旁多了行用海菜汁寫的字：“浪裏的藤，比帆還牢。”是東海漁女的筆跡，墨跡裏纏著根極細的貝殼粉，她用指尖蘸了點，在紙上畫出朵浪花，浪花裏竟浮出個小小的藤絲結，與脈星係沙棗袋的結一模一樣。
    入夏後，牽絲藤的藤絲上長出了小小的果，果皮上的紋是各地的暖痕拚的，嚐起來有極北的清、西陲的甜、東海的鹹、南疆的香。孩子們叫它“牽心果”，摘下來時，果蒂處會留下根細細的絲，攥在手裏能聞到想念的人的味——想極北的冰，絲就帶著涼意；想西陲的沙，絲就裹著甜香。
    阿恒的兒子要往南疆送新刻的暖脈牌時，阿安女兒往他行囊裏塞了袋牽心果。“山民的孩子說，紅土樹的根開始往東海的方向長了，”她幫弟弟把行囊帶係緊，指尖觸到他鎖骨處的新傷——是上個月在東海幫漁女補船時被木刺紮的，此刻竟隨著牽心果的香微微發燙，“讓他們嚐嚐牽掛的味，就知道我們沒忘。”
    阿恒站在暖脈樹旁，看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牽絲藤的一根藤突然往他手裏鑽，絲尖係著顆牽心果，果上的紋是脈星的旱煙袋。他把果放進嘴裏，嚐到了年輕時在歸恒樹下偷抽旱煙的嗆，還有脈星發現後沒罵他，反而往他嘴裏塞沙棗的甜。風穿過藤葉，沙沙聲裏混著極北的風嘯、西陲的駝鈴、東海的號子、南疆的山歌，像所有遠方的聲都湊在了一起，在說“我們牽著呢”。
    那天夜裏，阿恒夢見自己坐在歸恒樹下，脈星正往他手裏塞牽心果，說“絲長著呢，別怕遠”。醒來時，發現窗台上的《暖脈記》旁，多了片牽絲藤的葉，葉上的暖痕正在變，是兒子在南疆紅土樹下教孩子刻暖脈牌的樣子，青年的側臉在夕陽裏泛著光，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藤絲在月光裏輕輕晃，把葉上的影投在牆上，影裏的兒子突然回頭，對著阿恒的方向笑，像在說“爹，我記著呢”。阿恒笑著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隻有葉影在搖，隻是那搖法，像極了他年輕時離開家時，脈星站在門口揮手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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