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年輪銜暖影與新痕續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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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的雨絲像被揉碎的續脈花瓣,斜斜地織著天與地。暖脈樹的新葉被洗得透亮,葉脈裏淌著淡綠的光,跟脈苗的枝椏懸著串遠途筐,筐底積著淺淺的水,倒映著枝梢垂落的紅繩——繩尾係著的冰紋布沾了雨,透出極北冰原的藍;沙棗葉吸飽了水,沉成西陲沙林的褐;貝殼片裹著水汽,泛著東海浪尖的銀;紅土撮融在水裏,暈出南疆坡地的赭。小孫子踮腳夠著最矮的筐,指尖剛觸到筐沿,筐裏續脈花籽冒出的綠芽突然抖了抖,把水珠濺在他鼻尖上。
    “爺爺,芽在撓我呢!”十歲的孩子笑得直顫,新布鞋踩在水窪裏,濺起的泥點糊在褲腳,像綴了串褐色的花。他從懷裏掏出塊紅陶片,是用南疆紅土混著自己換的乳牙粉捏的,邊緣還沾著沒擦淨的指紋。“您看這‘行’字,”他指著陶片上歪歪扭扭的刻痕,指尖在雨裏凍得發紅,“我刻了三宿才成,娘說牙粉裏有我的氣,能跟著苗往遠走。”阿恒接過陶片時,指腹觸到刻痕裏的細沙——是西陲商隊帶的沙棗林土,孩子偷偷摻進去的。他想起自己十歲那年,也是這樣攥著塊沒刻完的暖脈牌,追著脈星的拐杖跑,老人的拐杖頭在泥裏戳出的坑,後來都發了續脈苗。
    傳牌石座的凹痕裏積著水,脈星當年拄拐杖磨出的圓印盛著雨,像隻望著天的眼。“人間”木牌立在旁,雨水順著“間”字的豎畫往下淌,在底座暈出片深色,像有人用指尖蘸著水寫了個模糊的“家”。兒子蹲在石座邊,往貝殼甕裏撒青陽鎮的黑土,甕裏海沙裏的跟脈苗籽剛頂破沙麵,芽尖裹著層黏液,像裹著層東海的浪沫。“船長說這籽在礁石縫裏熬了三個冬天,”他把黑土往芽根攏,指縫漏下的土粒落在水裏,漾開細圈,“去年撈上來時,根須還纏著片碎貝殼,上麵有個‘暖’字,是前前前船長刻的。”
    阿恒望著那株嫩芽,突然聽見地底下傳來極輕的“哢”聲——是跟脈苗的根須在雨裏舒展,正往貝殼甕的方向探。四十多年前,他跟著脈星往極北送暖脈牌,雪地裏的根須凍成了冰,老人把自己的羊皮襖撕了塊裹在根上,說“冰裏的根也在長,隻是長得慢些,像惦記人的話,要在心裏捂好久才說得出口”。那時他不懂,為何老人總對著凍硬的根須說話,此刻看著兒子往芽上蓋幹草,突然明白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早順著根須鑽進了土裏,成了後來人腳下的暖。
    打穀場的草棚漏了角,雨絲斜斜地飄進來,落在阿安女兒的發上。她正領著孩子們往布袋裏裝續脈花籽,粗布衫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裏麵打補丁的絨布,是用極北冰紋布拚的。“這袋給極北的瞎眼爺爺,”她拿起繡著暖脈樹的布袋,針腳在雨裏泛著白,“讓籽在冰土裏發芽時,能聞見咱青陽鎮的香。”最小的南疆娃舉著布袋跑過來,袋口露出半截續脈花幹瓣,是他從跟脈苗上摘的,說“要讓遠地方的人知道,花謝了也留著香”。草棚柱上纏著跟脈苗的新枝,枝上的芽苞鼓得發亮,像藏著無數個要蹦出來的春天。
    西陲商隊的駝鈴在雨裏悶沉沉地響,老嫗的孫子牽著駱駝站在暖脈樹下,駝峰上的沙棗木堆得像座小塔,最頂上坐著個梳雙丫髻的姑娘,懷裏抱著個木盒。“阿恒叔,這是奶奶的念想。”姑娘跳下來時,銀鐲子撞在盒角,叮鈴響得像西陲的風鈴。木盒打開的瞬間,沙棗木的香混著雨氣漫開來——裏麵是尊木像,刻的是年輕時的阿恒,背著暖脈牌往沙棗林走,衣角被風掀起的弧度,與他此刻被雨打濕的衣襟竟分毫不差。“奶奶刻到最後,手抖得握不住刀,”姑娘指著木像底座的“憶”字,那裏嵌著根灰白的發,“這是她梳頭發時掉的,說要讓您看見就想起沙棗花開的模樣。”
    阿恒指尖撫過木像的肩,那裏被沙棗核串敲出個淺坑——是跟脈苗的西陲枝在晃,枝梢的核串正一下下輕撞木像。傳牌的光突然從雨裏滲出來,順著枝椏流進木像,木像的眉眼處竟滲出點濕,在底座積成小水珠。水珠裏晃出個影:老嫗坐在沙棗樹下,往年輕阿恒嘴裏塞沙棗,核子吐在土裏,轉眼就冒了綠芽;現在的阿恒站在雨裏,往小孫子嘴裏塞牽心糕,糕渣掉在跟脈苗根旁,根須立刻卷了過去。
    傍晚雨歇時,晚霞把雲染成續脈花的顏色。跟脈苗的新枝在風裏舒展,紅繩上的冰紋布、沙棗葉、貝殼片、紅土撮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像極北的孩子在笑,西陲的青年在唱,東海的漁民在喊,南疆的山民在聊。阿恒站在樹旁,看兒子往枝上掛遠途筐,筐裏除了續脈花籽,還放著孩子們繡的暖痕布:極北來的娃繡了冰原上的續脈苗,西陲來的少年繡了沙棗林裏的暖脈牌,東海來的丫頭繡了船帆上的紅繩結,南疆來的小子繡了紅土坡上的合心果。“這叫‘載暖行’,”兒子往筐裏塞了塊牽心糕,油紙被水汽浸得半透,“讓每個收到筐的人,都能嚐到咱青陽鎮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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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孫子舉著塊新刻的暖脈牌跑過來,牌上的“行”字刻得太深,木刺紮進掌心,滲出血珠。“我要讓這牌跟著商隊走,”他把牌塞進筐縫,血珠落在紅繩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娘說血是熱的,能焐熱最冷的路。”阿恒按住他的手往傷口上撒合心果粉,粉裏混著極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東海的貝殼末、南疆的紅土——是孩子攢了半年的“暖痕”。他望著筐裏的牌,突然發現紅繩在筐沿繞的結,像個縮小的暖脈樹,根須往四下裏伸,纏著每個地方的暖。
    夜裏的月光從雲縫裏漏下來,跟脈苗的影在地上晃成片,遠途筐裏的續脈花籽在發芽,根須纏著暖痕布往上爬,把布上的針腳都頂得微微鼓。阿恒坐在火塘邊,看小孫子趴在苗旁睡著了,懷裏抱著那尊沙棗木像,嘴角沾著沙棗醬,是晚飯時偷抹的。孩子的手還攥著紅繩,繩尾的新葉上,暖痕在月光裏流轉,像條細細的河,淌著極北的冰融水,西陲的沙棗汁,東海的浪沫,南疆的紅土漿。火塘裏的柴劈啪響,爆出的火星落在跟脈苗根旁,根須立刻蜷過來,像怕燙著又舍不得挪開。
    天快亮時,雨又落了,這次帶著點暖。跟脈苗的新枝突然往東方彎,遠途筐輕輕碰在一起,發出叮咚的響,像在互相道別說“該走了”。阿恒披衣出門,看見筐縫裏的暖痕布上,孩子們繡的暖脈樹影在晨光裏動了——極北的冰紋線繡的枝椏纏著冰紋繩,西陲的沙棗纖維繡的葉托著沙棗核,東海的貝殼絲繡的根纏著貝殼片,南疆的紅土紗繡的花粘著紅土撮。所有的枝在布上往中間聚,最後繡出個小小的“續”字,被晨露浸得發亮。
    他拿起刻刀時,指腹在刀柄上磨出的繭突然發燙。新木牌是西陲送來的沙棗木,帶著淡淡的香,刻“輪”字最後一筆時,刀身震了震——地底下傳來簌簌的響,是跟脈苗的根須在伸展,與極北續脈苗的冰根交纏,與西陲沙棗樹的沙根相握,與東海礁石縫的貝根相繞,與南疆紅土坡的紅根相融。泥土深處,無數新舊痕跡在織一張網:脈星拐杖戳出的坑成了根須的窩,阿恒刻刀掉的木屑成了新芽的肥,兒子馬蹄踏的印成了水流的道,小孫子布鞋踩的痕成了種子的床。
    小孫子揉著眼睛跑出來,手裏舉著顆發芽的續脈花籽,根須上纏著紅繩,繩尾係著片東海的貝殼。“爺爺你看,它往樹身上爬呢!”孩子把籽往跟脈苗的樹幹貼,芽尖剛觸到樹皮,就被樹汁粘住。樹皮上的年輪突然清晰得像能數出數,每圈都嵌著東西:極北的冰碴在最裏圈,泛著藍;西陲的沙粒在第二圈,閃著黃;東海的貝殼屑在第三圈,透著白;南疆的紅土在第四圈,沉著褐;最外圈,沾著小孫子的血珠,紅得像團火。
    阿恒摸著樹皮上滲出的樹汁,鹹鹹的,像誰的眼淚。他想起脈星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往暖脈樹的年輪裏塞沙棗核,說“年輪是樹的記性,記著哪年冷,哪年暖,記著誰來過,誰留下過”。那時他以為是老人糊塗了,此刻望著小孫子趴在樹幹上數圈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謂歲月,不過是讓每個年輪都銜著前一個的暖,讓每個新痕都接著前一個的故事,像這跟脈苗的枝,老的斷了,新的接上,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長,把暖往更遠的地方送。
    晨光漫過暖脈樹的冠頂時,跟脈苗的新葉上,雨珠裏映出無數個影:極北的孩子舉著暖脈牌在雪地裏跑,西陲的青年在沙棗林裏埋跟脈籽,東海的漁民往船帆上係紅繩,南疆的山民在紅土坡上插續脈花,青陽鎮的小孫子正往新枝上掛自己刻的暖脈牌。所有的影都在笑,像無數個春天擠在雨珠裏。
    風穿過枝椏,帶著沙棗的香、貝殼的鹹、紅土的腥,像無數人在說:“我們的痕,在年輪裏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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