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篤篤”被敲響了。
    趙鐵軍推門進來，早上那股爽快勁兒沒了，一張臉皺成了苦瓜。
    “廠長……”他撓了撓後腦勺，一副不知道咋開口的德行。
    “有屁就放。”張耀頭也沒回。
    “包裝車間那邊……有人，鬧意見了。”趙鐵軍的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她們說……說姚紅梅把個癱子帶廠裏來，晦氣，不吉利。還說……她老是中途跑出去照顧人，憑啥拿一樣的工錢……”
    張耀猛地轉過身，手裏的煙頭被他狠狠摁在窗台上，火星子“呲”的一聲滅了。
    趙鐵軍嚇得一哆嗦。
    “誰說的？”
    “就……就車間裏那幾個嘴碎的婆娘……”
    張耀沒再問，轉身就往樓下走。
    車間門口，幾個女工正圍成一圈，對著姚紅梅的方向指指點點，嘴裏嘀嘀咕咕，聲音不大，但尖酸刻薄。
    “……晦氣死了，天天對著個半死不活的……”
    “就是，廠長也是昏了頭，什麽人都往廠裏招，也不嫌膈應！”
    “她一天到晚往外跑，憑啥跟咱們拿一樣的錢？這不公平！”
    幾個女人正說得唾沫橫飛，一道涼颼颼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她們背後鑽了出來。
    “背後說人閑話，這麽起勁？”
    聲音不大，但那幾個女工的後背瞬間就僵住了，一個個跟被點了穴似的，臉上的尖酸刻薄都凝固了。她們機械地轉過頭，看到張耀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嚇得魂兒都快飛了，剛剛還聚成一團的身子，“呼啦”一下就散開了，低著頭溜得比兔子還快。
    剛走到門口的陳桃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手裏還端著一碗給姚紅梅熬的綠豆湯，此刻手背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她氣得就想衝上去理論，可一轉眼，卻看見姚紅梅仿佛什麽都沒聽見，正蹲在三輪車邊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麵饅頭掰成小塊，一點一點地，喂到丈夫嘴裏。那個男人吃得很慢，口水混著饅頭渣往下淌，姚紅梅就拿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他擦幹淨，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
    那一瞬間，陳桃花心裏的火氣，全變成了酸楚。
    ……
    晚上回到家。
    陳桃花在廚房裏把鍋鏟敲得叮當響，憋了一下午的火氣終於找到了出口。
    “當家的，你是沒看見那幾個長舌婦的嘴臉！紅梅多好的人，她們怎麽就能說出那麽難聽的話！我看不過去，真該拿針把她們的嘴給縫上！”
    張耀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頭。他沒說話，隻是聽著。
    陳桃花把最後一盤菜“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她們不就是覺得紅梅男人晦氣，覺得她耽誤幹活兒了嗎？這心也太黑了！”
    張耀終於抬起頭，煙霧繚繞了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掐滅了煙頭，緩緩吐出最後一個煙圈。
    “桃花，我想讓李導把紅梅也拍進廣告裏。”
    陳桃花正要坐下的身子一頓，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
    “啥？拍……拍紅梅？”
    “對。”張耀的語氣不重，但每個字都砸得結結實實，“咱們的廣告，不是要拍真實的女人，拍真正的力量嗎？還有誰比她更有力量？”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繼續。
    “我就是要讓全國人民都看看，她們嘴裏那個‘晦氣’‘不吉利’的女人，是怎麽一個人把天給扛起來的！我要讓那些嚼舌根的人，親眼看看她們自己有多可笑！”
    陳桃花愣了足足有半分鍾，然後猛地一拍大腿，眼睛裏亮得嚇人。
    “行！就這麽幹！這個主意好！我明天就去跟她說！看那幫碎嘴婆娘的臉往哪兒擱！氣死她們！”
    ……
    第二天，李明遠帶著整個攝製組殺到了廠裏，各種設備在廠區裏一擺，陣仗比上次還大。
    張耀把姚紅梅叫到了辦公室。
    姚紅梅一進門，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兩隻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那塊本就發灰的布料都快被她搓出洞了。
    “張……張廠長，您叫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幹錯啥了？您說，我改！”
    “紅梅，別緊張，是好事。”張耀被她那副樣子弄得有點想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點，“想請你幫個忙。”
    姚紅梅一聽是幫忙，立馬站直了身子，胸脯一挺：“廠長您說！隻要我能幹的，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沒那麽嚴重。”張耀指了指旁邊的李明遠，“就是想請你拍個廣告，跟桃花一樣，把你平時的生活拍下來。”
    姚紅梅整個人都傻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不不不！使不得！廠長，這可使不得！”她慌得臉都白了，“我……我一個苦哈哈的農村婦女，又窮又醜，有啥好拍的……這……這不是給廠裏丟人嗎？”
    “大姐，你可不是丟人！”旁邊一直沒吭聲的李明遠一步跨了過來，激動得兩眼放光，“你誤會了！我們不是要拍你丟人，我們是要拍你的光！現在全國人民想看的不是那些畫報上的假人，是真實的力量！你的故事，你這個人，就是咱們國家最動人的故事！”
    姚紅梅被他說得暈頭轉向，什麽“光”，什麽“動人的故事”，她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覺得眼前這個戴眼鏡的文化人說得唾沫星子橫飛。
    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點頭的，稀裏糊塗地就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李明遠的鏡頭，就再也沒離開過姚紅梅。
    李明遠的鏡頭，成了一雙不會說話的眼睛。
    他拍她在車間裏快得像一陣風的雙手，那雙手上下翻飛，快到幾乎隻剩下殘影。
    他拍她休息鈴聲一響，就從凳子上彈起來，衝向廠門口那輛三輪車時焦急的腳步。
    他拍她給丈夫喂水、擦身、翻身時，那種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專注。
    而車間裏，那幾個昨天還嚼著舌根的女人，此刻看得眼睛都直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攝製組跟著姚紅梅回了家。
    清晨五點，天邊還隻是一抹灰白，村裏的雞都還沒叫，姚紅梅屋裏的燈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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