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漠河的白夜與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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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觸摸著“我找到北了”石碑那冰冷而粗糙的表麵,楚凡心中預期的狂喜並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平靜,仿佛他千山萬水奔赴於此,隻是為了與這份極致的荒涼與寧靜達成一個沉默的契約。石碑不僅是地理的坐標,更像一個精神的錨點,將他從過去那種懸浮的狀態,牢牢釘在這片堅實的凍土之上。
    他在石碑旁坐了許久,直到寒意透過厚厚的防寒褲,開始向骨縫裏鑽。起身時,動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他沒有立刻沿原路返回,而是依照老張之前模糊的指點,繼續向更深處、黑龍江的江汊方向走去。
    路愈發難行。積雪沒過小腿,每一步都需要將腿從雪的桎梏中拔出來,再深深踏入下一個未知的雪窩。林間的寂靜被無限放大,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羽絨服摩擦的“沙沙”聲,以及心髒在胸腔裏沉穩而有力的搏動。這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在都市的喧囂中,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過自己身體內部的聲音。
    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視野驟然開闊。眼前是封凍的黑龍江,江麵不再是平坦的雪原,而是堆積著嶙峋的、層層疊疊的冰塊,呈現一種深邃的、介於墨綠與幽藍之間的色澤。那是水流在極寒下掙紮、碎裂、再被強行凝固的痕跡,充滿了力量感和悲劇美。江對岸,是異國的山巒,同樣覆蓋著皚皚白雪,沉默地橫亙在天地之間,近得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遠得隔著一個世界。
    就在這冰封的界河之畔,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厚重綠色軍大衣、戴著狗皮帽子的身影,正佝僂著腰,在江邊的雪地裏小心翼翼地放置著什麽。那人身邊跟著一條黃色的土狗,安靜地蹲坐在雪中,尾巴偶爾掃一下積雪。
    楚凡走近了些,腳步聲驚動了對方。那人直起身,轉過頭來。是一張被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膚色黝黑,眼神卻像這冰雪一樣清亮銳利。他看起來有六十多歲,但身板依舊硬朗。
    “小夥子,一個人跑這江岔子來,膽子不小。”老人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卻並不讓人感到疏遠。
    “大爺,我隨便走走。”楚凡笑了笑,目光落在老人剛才忙碌的地方——那是一個用碎冰和樹枝巧妙搭成的小小“祭台”,上麵擺放著幾塊烤饢、一撮煙草,還有一個小酒杯。
    老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用粗糙的手套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子,淡淡道:“沒啥,給老夥計們念叨念叨。這江底下,睡著不少人呢。”
    他告訴楚凡,他姓吳,年輕時是這江上的巡邏兵,在這條界河上跑了幾十年。“那時候,江麵可不是現在這麽死氣沉沉的。開江跑冰排,那動靜,跟打雷似的,一整條江都活了!夏天水大的時候,對岸娘們兒洗衣服唱歌,都能聽見。”
    吳大爺點燃了那撮煙草,青色的煙霧在凜冽的空氣中嫋嫋升起,很快就被寒風吹散。他對著江麵,用楚凡聽不懂的方言低聲念叨了幾句,像是在與沉睡的江水和老友對話。那條黃狗也仿佛聽懂了,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嗚咽聲。
    “現在,安靜嘍。”吳大爺轉過身,看著楚凡,“人都往暖和地方跑,就我們這些老家夥,還守著這點‘北’。”他指了指腳下,“地方冷了,人心不能冷。總得有人記得,這江水流過的故事。”
    他沒有邀請楚凡去家裏,也沒有過多詢問楚凡的來曆。隻是像完成了一個儀式般,朝著楚凡點了點頭,便帶著他的狗,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江岸,走向更遠的雪霧之中。那背影,與這冰封的江、無邊的林海融為一體,像一棵移動的、古老的樹。
    楚凡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吳大爺的出現和消失,像這片土地本身給予他的一個啟示。他原以為“最北”是一個終點,一個可以打卡標記的地點。但現在他明白了,這裏更是一個起點,是無數生命故事交織、沉澱的活生生的地方。它有自己的記憶,有自己的呼吸,有像吳大爺這樣,用一生守護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的人。
    傍晚回到旅舍,老張正在灶間忙活,大鐵鍋裏燉著酸菜和五花肉,濃鬱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木刻楞房子。聽說楚凡遇到了江邊的吳老頭,老張嘿嘿一樂:“那老吳頭,是個‘江癡’,一輩子沒離開過這條江。他那些故事,比江裏的魚還多。”
    夜裏,楚凡躺在燒得滾燙的火炕上,炕熱得烙著後背,卻驅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氣。他爬起來,披上外套,走到屋外。漠河的夜空,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城市光汙染的幹擾,銀河像一條璀璨的、流淌著鑽石砂礫的巨大河流,橫貫天際。星星不再是遙遠的點綴,而是密集、明亮、銳利,像冰冷的火焰,幾乎要刺傷人的眼睛。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星空。 浩瀚,深邃,令人心生敬畏,也感到自身的渺小。在上海,他透過玻璃幕牆看到的,是被切割成方塊的、灰紅色的天空。而在這裏,天與地直接相連,宇宙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麵前。
    寒冷很快穿透了外套。他回到屋裏,再次翻開那本筆記本。借著昏黃的燈光,他畫下了今天看到的冰封江麵,畫下了吳大爺佝僂的背影,畫下了那條安靜的黃狗。然後,他在畫旁寫道:
    “漠河教給我的第一課:極寒之中,生命的熱度更為清晰。無論是守江人沉默的祭奠,還是冰層下曾經奔湧的記憶。這裏的‘北’,不是盡頭,而是無數故事沉默生長的起點。星空之下,我感到一種近乎殘酷的純淨,它正在洗去我從南方帶來的所有塵埃與惶惑。”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與屋外偶爾傳來的風吹過樹梢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楚凡知道,明天,他將離開漠河,繼續向南。但這片白色土地饋贈給他的這份關於寒冷、記憶與星空的重量,將永遠沉澱在他的行囊裏,成為他徒步全球之旅的第一塊,也是最堅實的基石。他的腳步,因這份重量而顯得真實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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