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透，廚房尚未生火。艾琳站在原地，目光掃過水槽——那裏堆滿了昨夜用過的鍋具，油垢凝結成塊，鍋底還沾著焦黑的殘渣。案板上散落著腐爛的菜葉，蘿卜根須纏著泥塊。這些本該在昨夜收工前清理完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布條滲著暗紅，指節因昨日的冷水浸泡泛白發皺。腳踝一壓地就傳來鈍痛，像有細針在骨縫裏紮。
    三四個仆役魚貫而入，肩上搭著髒布巾，手裏拎著未洗的鍋具。他們看見艾琳還站在灶台邊， 交換一個眼神，隨即散開，各自占據案板與水槽。其中一人故意將一摞油膩鐵鍋重重砸進洗槽，汙水濺上艾琳的裙擺。
    但她沒動怒，也沒爭辯。
    她默默走到水槽邊，挽起袖子，伸手進冰水裏。第一下觸到鍋底，裂口的傷口猛地抽搐，她咬住牙關，繼續刷。刷子刮過焦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刷得很慢，每一寸都敷衍，鍋底油汙未清便擱在一旁；換下一鍋時，連刷子都不衝洗，直接接著用。
    旁邊幾個仆役起初隻是冷笑，見她真的在應付差事，便交換了得意的眼神。有人低聲說：“新來的撐不過三天。”另一個附和：“讓她多幹點，省得主廚總盯著我們。”
    艾琳充耳不聞。
    切菜時，她故意留下泥根，菜葉碼得歪斜淩亂。蘿卜片厚薄不一，洋蔥芯還連著。她不做作，也不慌張，就像真的力不從心。
    辰時剛過，廚師推門進來巡查。他腳步一頓，臉色沉了下來。
    “這是誰做的？”他指著水槽邊那摞半清的鍋具，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廚房瞬間安靜。
    沒人應聲。
    “昨夜收工前的事，難道要新人補？”廚師目光掃過眾人，“你們一個個都聾了？瞎了？看不出來活沒做完？”
    幾個仆役慌了。先前扔鍋的那個急忙開口：“主廚，是她——艾琳，她昨晚留下來，我們以為她會順手處理……”
    “所以你們就走了？”廚師打斷他，語氣冷得像冰，“她一個幫工，管得了全廚房的收尾？你當她是替罪羊？”
    那人語塞。
    廚師轉向艾琳：“你為什麽不提醒？”
    艾琳低頭：“我以為……這是我的分內。”
    廚師盯著她，眼神複雜。片刻後，他隻說了句：“下次不行。”便拂袖而去。
    那幾個仆役臉色鐵青。他們本想看艾琳出醜，結果反被訓斥，責任還落在自己頭上。
    午間，廚房稍歇。飯菜上桌後，一名女仆走近艾琳，語氣突然溫和：“你昨天幹得夠久的，辛苦了。明天領主宴席要用銀器，清洗最費工夫，不如你單獨負責？也算為主廚分憂。”
    其餘幾人也湊上來，紛紛附和：“你做事仔細，交給別人我不放心。”“這差事體麵，別推辭。”
    艾琳看著他們，沒露出一絲動搖。她點了點頭：“好，我來。”
    眾人臉上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銀器清洗極難，稍有劃痕或指紋未除，便是重罰。他們等著她失手，再落井下石。
    午後，眾人散去休息。艾琳卻沒走遠。她回到儲櫃間，翻出一套舊銅勺，挑出四把，用細布蘸油反複擦拭，直到亮如新鑄。她將它們悄悄混入銀器托盤，蓋上軟布，放回原位。
    次日清晨，管家親自查驗宴席器具。他拿起一把銅勺，對著光看，皺眉：“這銀器怎麽顏色不對？”
    仆役長急忙查看，發現竟混入了銅器，頓時大怒：“誰經手的？這麽大的疏漏！”
    風波傳到廚房，廚師召來所有仆役問話。那幾個曾提議讓艾琳接手的人慌忙撇清：“我們隻是建議，她自己答應的！”
    “那你們監督了嗎？”廚師冷冷道，“東西出了錯，不是誰答應的問題，是全程有沒有人盯！”
    眾人啞口無言。
    艾琳始終沉默，站在角落，像與己無關。
    傍晚，廚房收工前最後一輪準備。那群人不再靠近她，也不再分配任務給她。一人遞來一筐蘿卜，放在她麵前，轉身就走，不交代一句。另一人將白菜堆在她案邊，故意不分類。
    艾琳看了一會兒，忽然抬高聲音：“今日白菜未分揀，蘿卜未去須，若晚間無主廚查驗通過，責任歸於最後經手者。”
    眾人回頭，神色各異。
    她從懷裏取出一張小紙片，上麵用炭筆寫著幾行字：
    “申時二刻，李德交白菜兩筐，未除泥。”
    “未時五分，瑪莎遞蘿卜一筐，帶須根。”
    “酉時初，鍋具七件，未刷淨。”
    她將紙片壓在案角，清晰可見。
    沒人說話。
    當晚，主廚抽查菜品，果然發現蘿卜未削根、白菜夾雜爛葉。他勃然大怒，追查源頭。艾琳上前一步，呈上紙片。
    主廚看完，目光掃過眾人：“記錄清楚，責任分明。從今晚起，每項交接必須簽字畫押。再有推諉，加倍罰。”
    那幾個仆役臉色發白。他們第一次因自己的疏忽受罰，扣了工糧，還被調去掃馬廄。
    廚房恢複安靜。
    夜風從後門吹進來，帶著庭院的涼意。艾琳站在廊下，輕輕活動腳踝。疼痛仍在，但她站得穩。她沒回仆舍，而是轉身，沿著東側回廊緩步前行。
    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兩側牆壁高聳。她走過一處拐角，停下，抬頭。前方是一排高窗，窗簾未完全拉攏，透出暖黃燭光。那是貴族廳堂的方向。
    她站在陰影裏，呼吸放緩。
    手指悄然撫過裙袋，裏麵藏著那張寫滿記錄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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